张太后在自己儿子眼里看见了怨,看见了许多年中,这双眼睛时常流露出的怨意。
这些年里,刘笙每每被先帝冷落,向自己父亲请求随军的折子每每了无音信,他眼中都会流出这样的神色。
“皇儿...可你已经是皇帝了,不需要再介怀先...”
“母后。”刘笙不想听她宽慰,声音不高,但一点面子都不给,“母后只需明了,若非是朕,阿媛的公主封号都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定下。秦姝,是父皇定下的武敬太后名下唯一子女,是朕的左膀右臂,谁也别妄想踩她一头。”
太后被讽刺的脸色煞白,却不肯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皇帝若是不喜,便不用在宴席上久留了。”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小心提醒,帝君与母不合,实在不雅。
秦姝适时出声,“太后娘娘寿宴,竟被秦姝惹得动了气,秦姝知罪,自罚三杯。”
张太后只想将一口银牙咬碎,面上倒毫无破绽,“是阿媛那丫头太不懂事了,皇帝是长兄,小惩大戒罢了,哀家气什么。”
台下众世家哪还敢光看热闹,纷纷出声应和,“陛下对皇家手足一片关爱之心,汝阳长公主定会感念在心。”
“是啊,汝阳长公主尚且年幼,殿下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太后的近亲也赶紧表态打着圆场。
谢行周目光又转回到秦姝身上,这人脸上哪有半分被当场冒犯的样子,不论是陛下为其与太后争执,还是几个看清风向的老家伙及时站队,始终神色淡淡,宠辱不惊的模样哪像十七岁的长公主,当真是彻头彻尾的朝臣。
门外的一个小太监忽地从外面小步溜到群臣身后,转悠了一会才挪到张弛身边,两人附耳交谈片刻,张弛才大手一挥让其退下。
这没逃过秦姝的眼睛。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微微醉意,拉家常的拉家常,谈形势的谈形势,从殿门来回进出的人不少,众人也从最开始的惊慌情绪里放松下来。
秦姝身后大多是一些不相熟的宗亲,浅谈过后她便从席中退出来透风。
从大殿出来是一段左右栽满了海棠树的小路,两边的树长得颇为繁茂,于小路上行走还需得留神前方是否被树枝挡了路,若是寻常人早就将歪斜的树枝砍了去,可如今算是足见主人对这海棠树的喜爱了。
“殿下。”身后来了人。
她一点也不奇怪谢行周会跟出来,轻声回应,“久仰少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传闻不虚。”
谢行周站得不远不近,“什么传闻?微臣不知。”
“传闻的,当然是少将军这副神仙面容啊。”秦姝低低地笑了起来,“往日见少将军时皆是遥遥相望,今日才算是知晓,传闻中的京中少女皆为之迷眷的—是何等颜色。”
谢行周猜不中她的心思。
刚才还是权臣做派,没个几年的打磨根本无法那般镇定,现如今又是这样的小女子行径,旁人姣好的容颜就能令其愉悦。
但秦姝倒也没胡诌,尤其是此刻树影正映在他身上,像是在其月白色的衣袍上泼的水墨画一般,青丝高高束起,好个谪仙般的人儿。
与京中那些富家子弟身上的气质,很不一样。
秦姝有些挪不开眼,醉意袭击着大脑,使得她的目光比预想的更大胆。
他被调侃了一通,又不敢回怼,只得说自己本就要说的话,“微臣此番前来是要谢殿下那日相救,若非殿下及时示警于臣,将士们恐怕还要再多些伤亡。”
“哦,那一箭啊。”秦姝思量着,“那一箭难道没有射伤你?”
“小伤,比起再晚些直接被人扭了脖子,这点小伤是臣之幸事。”
“唉,到底是本宫学艺不精,本是一片好心,却伤了将军。那第二箭呢?第二箭的准头如何?本宫离得远,看得不真切。”
谢行周如实回想作答,“第二箭直冲左胸,一击毙命,殿下能有这般箭术,臣...”
“错了。”秦姝纠正,“第二箭是本宫的亲卫射的。将军若觉得不错,日后他想去军营历练时还要有劳将军照拂一二。”
离得老远在暗中屏气凝神的白羽:“.......”
“出手搭救之恩,理应如此。”
他还是站得不远不近,顾及着君臣之礼、男女之别,到底是陈郡谢氏出身,对这些礼节的分量看的颇重。
秦姝背过身去,把玩树枝上半开的海棠,“不过,将军刚才口口声声说谢,怎的两手空空。”
显然谢行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微臣疏忽,殿下需要什么可否告知?据臣所知殿下身处高位,鲜少有得不到的东西。若是有,臣必定竭尽全力替殿下办妥。”
秦姝面朝着暗处,自嘲地笑了声,但还是按照预想的来说,“将军既然提了,本宫也就直说了,确实有一件事要劳烦将军今晚就去做。”
秦姝酒量很是不佳,方才太后身边的几个外戚接连宣称“替汝阳长公主赔罪”而上前敬她的酒,不好尽数拂了面子,出来之前还算无妨,可如今吹了晚风,反倒是更加昏沉。
秦姝找了棵低矮的海棠树,倚靠在上面,总算是卸了一半力气,这才继续道,“工部尚书顾琛,此刻可还在扶摇阁?”
“微臣进宫前他还是在的,天色已晚,约莫着也快要归家了吧。”谢行周眼尖,看得出秦姝不想醉态示人,稍稍挪了步子,挡住过往之人的视线。
秦姝探头瞄了一眼,又有几个小太监神情紧张地跑进大殿,说道,“将军总领骁骑营,想必骑术非常人所及。若是顾大人没走,还望将军一会速速骑匹快马前去解救,莫要让作乱之人伤我朝廷命官。”
谢行周皱眉上前企图确认,“殿下可是醉了?是否用微臣唤个宫女过来。”
“醉什么。”秦姝一拂袖,不知是不是缓过来乏了,只催促他,“还不进殿!就要出事了。”
谢行周被瞪了一记眼刀也是不得不信,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大殿去。
——
半个时辰前。
今日按例是右卫军在外围值守,顾琛指挥着工匠和劳役根据图纸计划赶工。
天色渐晚,连最后一丝余晖都看不到了,白天的工算是赶完了,等给众人分了饭食,即可收工歇息。
顾琛也不敢延误,眼看着下午几个被罚了饭食的劳役面色惨白就快倒下,赶忙宣布停工,甚至因为担心右卫军的将士们继续为难劳役,亲自去营中交接,叮嘱按量分发饭食。
出奇的,往常还会吵吵嚷嚷着说粮草不多,饿不死就成的那几个张将军亲卫,竟直接吩咐下面照常发饭,不要少人。
顾琛欣慰的擦擦汗,都是为上面做事的,终于肯相互体谅了。
顾琛这人寒门出身,早年间是祁公的门生,在祁公的引荐下颇得先帝赏识,这才于中年得以在工部身居高位。但家里只是京城中的小门小户,人也没架子,一般就和匠人们一齐坐在阶边,嘻哈哈地捧着碗里的一菜一饭,这样吃起来比独自窝在帐里吃香多了,乐得自在。
正和几个熟悉的匠人探讨图纸,就听一旁三四个劳役忽地把铁碗一扔,身子一栽就口吐白沫。
一下子乱作一团。
顾琛惊慌地撂下碗筷,失声大喊,“快来人!快叫郎中来—”
不等顾琛的声音传到外面,周围的劳役似乎再也压抑不住怒火,怎么说也有些个力壮的大汉,摔了碗筷直冲外围的将士,
“你!你们!饿不死我们竟然就想毒死我们——京城还有没有王法!”
有一个敢起头的,就有一群不要命的。
一群劳役匠人们乌泱泱地向外面涌,非要到衙门讨个说法。未得命令,将士们哪敢放他们出去,两边拿棍子的拿棍子,抽刀的抽刀,都在小心试探着这尽量不出血的分寸。
眼看着本是坐在一旁的将官已经脸色差到想杀一个人来示威,叫停这场荒唐。
顾琛不敢再驻足,硬着头皮挤到已经拿了刀兵的双方之间,拼着力气喊,“不要乱!都退下——本官是工部尚书顾琛,你们退下!我去替你们讨个公道。”
声势浩大,扶摇阁地处京中,外面的百姓早就探着头等着热闹,不怕事儿的还敢在外面叫喊,无异于是给里面试图突出重围的人再加一剂热血。
顾琛本就身形不高,被双方夹击着更难出头,频频被踩得龇牙咧嘴,热血上头的人哪还顾得上公不公道,今日若是不见血,还真是难以遏制。
他挤进人群容易,想挤出人群就难了,只觉得喘不过气,恐怕要生生憋死在里面。
秦姝说谢行周骑术极佳,不是传闻,是铁打的事实。
宫里小太监急报,京城又起了争端,陛下直接动了怒,痛斥谢行周和张弛没一个做事利索的。
张弛自知理亏,怎么说今日都是右卫军把守不利,连连告罪,请命领兵镇压。
谢行周却提议他快马先去保证尚书大人的安全,陛下允准。
几乎就是顾琛觉得他好歹一个三品大员就要死在荒谬的争端中时,那双有力的手拉了他一把。
顾琛回神,谢行周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仗着身高优势呈一个护卫的姿态想将其推出人群。
只是余光中似有刀光一闪。
几乎是那一瞬间,谢行周就可以确认那个右卫营将士的刀直冲顾琛的脖颈,一个常年习武之人的肢体反应是极其强有力的,他手上发力,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欲将刀生生按下——
刀捅进血肉骨骼中的声音。
不知顾琛身后的大汉为何会忽然涌过来,不知这把自己手扶着刀柄的刀是如何进了那人的腹部。
见血了——这下真的见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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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谪仙般的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