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三年,建康城。
谢行周率领一队轻骑赶到京城的将军府时,恰好碰上了那宫里来的銮驾。
只瞧几个婢子引着一广袖青衣女子缓缓走下轿来,女子长眉入鬓,鼻梁纤瘦高挺,发间略佩了几支白玉长钗,浑身净是一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一举一动无不矜贵。府门早已大开,谢老将军从里面迎了上来,拱手道,“项安公主,本应是臣去宫中拜访,竟还劳殿下大驾。”
青衣女子微微欠身还礼,“谢老将军,兹事体大,不如府内详叙。”
谢骁岂能不知此刻事态紧急,当即单手作引,将人请进正堂。余光处却觉有一人的身影如此熟悉,他转头定睛一看,这才见着自家多年不归京的长子正在府外列兵等候。
这小子,还是回来了。
他眼睛半眯,眸中神色复杂,却也只在原地停留了那么一刻,抬手便召了府里的管家来,“他还知道回来!去叫那竖子好生整顿,收拾好了再来见我。”
管家仲令本还不信,自家少将军是何等气性?当年只因与老爷的政见不同,甘愿请旨远赴青州,在青州打了这许多年的仗,连一封信都没回过。
可走近一瞧,那白袍银甲的青年将军可不就是当初的桀骜少年?如玉般的男子周身已褪去当年稚气,算上一算,只不过是个二十又一的少年郎君呦……仲令顿时眼含疼惜,“我的少将军,您可算是回家了!瞧这一路风尘的,快随老奴去更衣吧。”
“行伍之人,确实顾不上斯文,仲叔莫怪。”他的目光在那进了正堂的女子身上停留片刻,随口问道,“那是何人?甚少见父亲和宫中贵人走动,我瞧着年岁与我相仿,却是个生面孔。”
“那位啊,是先皇后的外甥女,生身父母早在八年前项城那场战事中殉城了。她也是运气好,竟能活着走到京城与陛下相认,陛下对先皇后情深,对这姑娘爱屋及乌,特将其认了义女。但说来奇怪,这些年这位殿下都不曾在明面上走动,却在两年前陛下登基时直接领了九层台的差事……”
谢行周眸色渐深:“九层台,传闻中的监察百官之处?”
仲令的声量压得极低,像是又敬又惧,“正是了,若非如此,朝上诸臣怎会惧这刚过碧玉年华的小女子?似乎是为了避嫌,这位殿下极少到官员家中去,除非是……宫里欲有动作,否则是任谁也请不来的。”
他还要再嘱咐些什么,却见少将军已然将目光收回,想提醒的那句“能避则避”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只见白袍将军大步朝自己房中去,飞快地撂下一句,“陛下此番传我进京却不召见,这位宫中贵人又亲临谢府,如此看来,宫里还真是出事了。”
一炷香后,谢行周换上常服立于院中,似是无意地望着屋内的身影,等待父亲的召见。可不到一会儿,便觉得火日炙人,挥汗如雨,谢行周心中暗暗琢磨,自己是行军之人,在这样的日头下干站着也觉得甚是难耐,这京城的天果真与人一样,残忍无情。
前厅大门忽的被推开,谢骁眼中的焦急已经褪去大半,“臣深谢殿下肯在今日援手,待到来日……”
青衣女子扶起欲要躬身的谢骁,言语中不骄不躁,“我所做之事皆为陛下。要谢,您便等着陛下康复后,准许觐见时再进宫谢恩吧。莫要再拘礼,晏大人可等不起了。”
谢行周凝眉而视,陛下已然病重到,连大臣进谏都不准了吗……
念及此处,谢行周目中警惕更甚,正好迎上女子转身时温度骤降的目光,二人对视,同时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抹不善。谢行周自觉失礼,敛去神色,刚要开口便听女子道:“久仰谢少将军在青州屡立战功,赫赫威名。可惜今日事忙,只能等到三日后,再与少将军叙话了。”
谢行周诧异道:“三日后?”
女子勾起唇角,笑而不语,转身便在侍女的簇拥下踏上了轿。
宫城,皇帝寝宫,紫云殿外。
内监总管赵铮正急得左右踱步,一个劲儿地朝外面张望,隐约望见那抹天青色的身影,连忙小跑上前,“哎呦殿下呀,您可算是回来了,陛下醒来便传了您,此刻连太医都统统遣出去了,都只等着您进去了。”
青衣女子步伐匆匆,已不似方才宫外那般气定神闲,“太医不在,谁在陛下榻前侍疾?”
“这……陛下的脾气,内侍们都只敢在殿门口等着,方才连太子殿下都没能进去呢……”
两人在说话间,已然顺着小路行至殿门前。赵铮刚要吩咐门口的内侍推门,女子突然道了一声,“且慢。”
赵铮心急,“殿下……”
“陛下如今无法理政,这宫里我最信的人就是你。”秦姝直视其人,沉下声来,“赵总管,待会儿有些事,您得替我去办。”
赵铮闻言一怔,随后躬身应道:“殿下的吩咐,咱家一向是无有不应的。只是陛下病倒后,好些人对您正虎视眈眈,您可千万要……”
秦姝手中团扇一挥,示意他不必再说。而后朝旁挪了几步,往大殿下方看过去,一眼便见着那跪在阶下、没有丝毫庇荫之处的老者。
即便那人离自己颇远,也可见其紧闭着双眼,身着官服,手持文书,面上毫无血色也不肯摇晃分毫。
竟是,连一声求饶都不肯吗……
秦姝眼底的光辉黯淡了些许,长长的双睫掩盖着眼底的失落,只在呼吸间便调整好了情绪。在赵铮惊异的目光下,转而走向侧方长廊下暗处而立的那人,语气恭敬而疏离,“皇兄,是在等我吗。”
皇太子所站的位置,若非有心,是很难察觉到的。
太子刘笙转过身来,坦然一笑,“本宫想着,父皇连我都不见,估摸是在等你来了,还真让皇兄我等到了。”
看着眼前的人儿并无寒暄之意,也不尴尬,只一副大度模样,“既然等到了阿姝,那便一定是你我有缘……说起来,本宫近日得一奇人,可治陈年断筋之伤,听说你为了岳家那个小女郎苦寻名医多年,不如我帮你引荐引荐?”
秦姝脸上的淡笑收敛个干净,有些事连藏都不必再藏,“听闻皇兄近日事忙,竟还念着臣妹身边这些小事?只不过,岳听白是臣妹带进京的,她的病,怎能劳皇兄费心?这世间的名医,就算是我终其一生也会去寻个遍。”
“怎么,你不想快些带那小女郎离京了?”皇太子反问道。
秦姝的默然如他所愿。
刘笙继续道:“半年来,你一直明里暗里央着父皇放你出京,不就是为了带着岳听白远离京城这虎狼窝吗?远走高飞,听着倒是潇洒至极啊,只不过既要远行,她那双腿恐怕……很是不便。”
他稍稍倾身,更清晰地看她的眉眼,欣赏她此刻的隐隐纠结,“你我都看得出,父皇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他还指望着你来接手九层台呢。但没关系,父皇不愿意帮阿姝,皇兄却愿意,就看阿姝给不给皇兄这个机会了?”
“兄长慎言,九层台总掌监察事,乃陛下亲执,日后由谁代为执掌都要看圣意,臣妹怎敢揣测?”秦姝笑意不至眼底,“臣妹还有事要回禀陛下,皇兄没别的要紧事,姝便先告辞了。”
“哈哈哈哈……阿姝莫恼。也罢,就容你思量思量,我在此处等你,等你回了父皇的话,再来考虑我的建议也不迟啊。”
秦姝终于抬眸正视了他一眼,欠身一礼,步伐毫不停留,转身而去。
与殿外不同,紫云殿内此刻寂静异常,烛光寥寥。秦姝朝着塌上已无半分精神的君主,低声垂首道:“陛下,谢少将军从青州回京了,封赏其为骁骑将军的旨意这会儿便至谢府。”
武帝眼神艰难聚焦,声音暗哑,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如今已是回光返照之相,凭着感知死死扣住秦姝的手腕,“好,中军暂且交给他父子二人,但你要……你要时时警惕,若怀有异心,必杀之……”
“儿臣明白。”
“朝局不稳,可惜朕已无力。九层台是朕多年心血,朕要你立誓,留在这,确保九层台以社稷为重,我刘宋江山绝不可缺损一丝一毫。”
秦姝周身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巨石般的担子,且不说能将人压得喘不上气,更意味着她还要无休止地沉溺在京城的权力漩涡中。
“怎么,你不想吗!”那榻上的沙哑声音仍带着帝王威压,“姝儿,我授你本领之意,看来你还没有真正领会。”
“儿臣明白的。”秦姝跪得规矩,勉强张口,“握住权柄和力量,儿臣才能不重蹈少年时流落街头的覆辙。”
武帝沉默了一瞬,不知是认同与否。
她不敢再触及圣怒,垂下头来的瞬间已经在思索日后对策,话中也增添几分诚恳,“儿臣发誓,只要儿臣还在,九层台就为大宋社稷而生。”
“朕戎马一生,政绩无数,却唯独疏于管教了笙儿……纵得他如此担不起事,是吾之过。”武帝得到想要的答案,松了手,言中悔恨。“可惜朕倒下得太过突然,朕知道,已经来不及重新选择皇太子了,可你是有能力助笙儿的……眼下只有你先坐镇九层台,替他担上一担,徘徊在京外的那些人才会沉寂下去,你可否明白?”
武帝费力偏头,望着塌边跪着的、面容恬静的少女,“你姨母泉下有知,若是看你如此,许是很欣慰罢。姝儿,那年老天将落难的你送到朕身边,是朕之幸,你是这世上唯一与她有血缘之人,日后切莫忘了她……”
“儿臣会时刻谨记,每年都去宗庙祭拜先皇后。儿臣能有今日,全是仰仗陛下和先皇后的恩典,秦姝——生死以报。”
提到过世多年的爱妻,武帝神情中仿佛少了许多痛苦,身上也卸了力,喃喃道,“生死以报大概不必,你愿意留下,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我要去找她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对你下手太狠,她整日在天上看我对你严加训练,肯定在卯足了劲,准备斥责我呢……”
秦姝想到自己答应谢骁的事,又见武帝隐隐有大去之势,暗道不妙。可惜武帝口中含糊,已不能再与人交谈。秦姝唤了几声无果后,咬咬牙,快步退出大殿叫太医进去侍疾,回首见皇太子果然还在长廊下等候。
“哦?本宫还以为要多等些时候,看来父皇的病并无好转。啧啧啧……要是依照本宫的提议,兴建扶摇阁为父皇祝祷,说不定父皇早就康复了。”刘笙恨恨道,瞪了一眼阶下面色灰白的老者,“都是那个不知趣的老头,他若是命丧于此,便是天要罚他。”
“皇兄的提议所需人力财力甚多,他们门下省自然不敢批准。”
“说到底,这也是因为那祁牧之和谢骁手中持有重权的错,这老头若不是倚仗他们的势力,怎么敢在朝会上公然反抗本宫?父皇真是糊涂了,派他们一文一武掌握朝中大权,本宫堂堂储君竟也要低他们一头。”
“祁、谢两人代为执政,是因为皇兄如今不满及冠,不过皇兄可以宽心,我若接手九层台,九层台便只会是皇室的臣子,护宗室周全。”秦姝道。
陛下卧榻不起,太子再不堪也是要即位的,若是不能稳住此人,自己离开这座牢笼便真成了天方夜谭。
太子狠戾之色终于不加掩饰,“可本宫要的是九层台像臣服父皇那样,完全为我所用,助我政由己出,阿姝入皇家多年,应该清楚这不叫周全,而是‘弄权’!”
秦姝暗叹一声,倒也早领略过这乖张性情,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九层台的建立是为监察文武百官。内需守护大宋秩序,外需严防敌国暗探。至于皇太子所说的弄权,九层台恐怕做不到。”
“但秦姝做得到。”
这话锋一转,着实令太子意外,立即开颜道:“看来阿姝是打算接受皇兄的好意了?”
“皇兄且听秦姝一言。”秦姝退后一步,执臣子礼,“九层之台,立于监察百官之地,若是开下弄权先例,日后要如何令百官信服?弄权必要结党,结党逃不过臣子之间官官相护,所谓监察百官,维持朝堂清明,便都成了笑话。臣不愿毁了九层台多年清誉,也免得乱了台中的小辈们心中之道。故而替殿下在朝堂拨乱反正时,并不会将九层台四司涉事进来。只要皇兄能在此事上允准秦姝,秦姝愿为皇兄奔走效力,助皇兄——早日亲政。”
太子端详着眼前女子,沉吟片刻才道,“本宫只看结果,过程如何本宫不在乎。只要你办好了差事,本宫答应你的,也定会做到。”
他打了个响指,一道骨仙风模样的中年男子从转角处走出,立于太子身侧,朝着秦姝拱手施礼,浅笑道,“原这便是项安公主罢,贫道姓尹,名清徽,拜见殿下。”
“皇兄找来的神医,是位术士?”秦姝目中警惕。
那术士却不以为意,“太子殿下已向贫道告知了岳家小女郎的病情。公主放心,贫道敢已性命担保,将那小女郎交予在下一年,步伐必能稳健如初。”
“放肆。”
皇太子眼看着又起剑拔弩张之意,脸上堆起笑来,“诶,想来是阿姝心中偏见了?英雄不问出处,这医士还是术士,能治好岳听白的腿才是有用不是?何况他行走江湖多年,若是医术不端,怎会有人举荐他进东宫侍奉呢。”
“皇兄。”秦姝道,“你知道的,臣妹做事,绝不容差错。”
皇太子正色道,“此事由皇兄作保,你且安心送岳家女郎入宫诊治便是。”
正说着,殿内忽起骚动,应是太医焦急探讨的声音。
此刻正是午时,赤日正居于大地上方,白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直射大地,单是从大地反映出来的银白光芒就足够令人头眼昏花,避无可避。
秦姝眼里划过一抹焦急,转而问道,“阶下那位晏大人也跪了好一阵了吧?”
太子轻蔑地看下去,“晏明宗阻我大计,还妄想上书参我兴建扶摇阁。耽误了为父皇祈福,他死不足惜!本宫如今动不了那两只老狐狸,还罚不得他了?况且,以父皇如今的状态,即便是本宫不阻拦他,他也见不到父皇。”
“阻拦祈福,委实可恨。”秦姝倏尔应道。
皇太子难得见秦姝与自己战线一致,愣怔一瞬,转而笑得开怀,“卿知我意。我只等这日头再足些,将这老东西活活晒死,你说如何?若是他时运不济,真赶在这时候父皇出了什么事,全族气运休矣。”
“何必如此麻烦?”秦姝抬手招来内监,耳语了几句,内监俯首称是,小步退下了。
“哦?阿姝有何妙计。”
“延误储君为陛下祈福,以至陛下病重不起,理应赐死,何须等到天惩?”秦姝扯唇一笑,眼波流转,活脱脱一娇纵模样,若是不听其言,还以为只是向自家兄长讨个玩物。
女子极少在人前展露笑颜,可此刻那凤眸弯弯,手中团扇半露半挡,竟是添了种别样的妖冶风韵。一时间令皇太子看呆了眼,心中对这蛇蝎手段的喜爱只增不减。
秦姝引着太子,一步步走到晏明宗面前,弯唇浅笑,“晏大人阻碍太子殿下一片孝心,竟还敢孤身进宫上奏陛下,想必也是有命丧于此的觉悟。您说是不是啊,晏大人?”
晏明宗缓缓睁眼,嗓音早已因口渴而沙哑无力,可浑身愤恨之意依旧喷薄而出,“妖女……你怎敢!”
这一声妖女,声音大得快要震破两人的耳膜。
紧接着,晏明宗的嘴角便渗出一丝血色来,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格外醒目。
秦姝的双睫微颤,紧紧盯着那抹因喉咙撕裂而流出的血,红唇吐出的话却毫无怜惜之意。“大人,侮辱皇家,只会罪加一等罢了。你是嫌自己死还不够,是吗?”
晏明宗用手指着她,像是要戳穿她的脊梁骨,“陛下不过是年迈力弱,你这妖女便露出原型了吗!你——你不过是陛下收养的玩意儿,怎敢先斩后奏,谋害朝廷重臣!”
秦姝冷嘲一声,尽是不屑,“你既是重臣,又为何如此愚钝啊……”
言罢,内监呈上来了鸩酒,无声询问着秦姝的意思。
秦姝手中把玩着那极其精致的御赐酒盅,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半蹲下来与其平视,上扬的眼尾本就带着一丝媚态,如今就那般挑衅地审视眼前之人。
“怎么,阿姝要亲自动手?”皇太子饶有兴趣地立于一旁。
尽管他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他活,但碍于眼下朝中执政大臣是祁牧之,皇太子想着如此关头不宜起冲突,干脆借此烈日,既杀一儆百,又不落人口实。但九层台经手案件除皇帝外,其余人无权过问,若是秦姝肯出手,那就不一样了。
“为君分忧,臣之所愿。”
九层台这个名字取自“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是春秋时期老子所写,出自《道德经》第六十四章。
本篇是个以阿姝为中心的群像权谋文,结局he,预祝大家阅读愉快~[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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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恶女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