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从地铁口走出来,眼眶红红的似乎就要哭了。
“怎么了?”乞丐抬起头问,他看得出这次她哭泣既不是委屈,也不是气氛,而是真的伤心了。
“昨天梦到我的闺蜜了。”小丫头抽抽搭搭的说“她说她在那面很孤独,她想我了,说要回来找我。”
“我记得你很怕鬼的呀。”乞丐轻声说“是不是吓找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怕?”小丫头抬起头看着乞丐说“只是,我想她了,话说死去的人会回来吗?”
“你听说过还魂夜吗?”乞丐悠悠的道“传说人死以后,若是有心愿未了,头七的那天晚上便会还魂,把生前的路重新走上一次,听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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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鬼又叫“还魂”“回煞”。传说人死后若是有什么未了的遗憾,头七的那天晚上便会还魂,把生前去过的地方都要去一次,等了结了未了的遗憾,才会去投胎转世。若是有人遇到了还魂的鬼,却是要小心了,因为它不是来报恩,便是来报仇。
还魂鬼:关于任侠
第二十四世,你是商贾,我是游侠,执念化成了谪仙
郭解死了整三年。
当年名动天下的他如今只剩下眼前的一捧黄土,坟头的草都长了老高,那些曾经受他荫庇的门人们,如今被抓的被抓,被杀的被杀,偶尔有几个落网之鱼,也都各自远走高飞,不敢抛头露面,连一个来给他扫墓的没有,这人生却是瞬息万变,想当年郭解活着时,门客三千,家里往来的都是各地的贤士豪杰,当年他迁往关中,那些来送行的人排出了十里,光赠给他的盘缠就有千万钱之多,可谓门庭若市,名动天下。如今他死了,却只剩下一座冷冷清清的孤坟,还不如那些寻常的百姓总有几个后人来祭拜,他却是被灭了九族,如今连一个扫墓的人都没有,令人不禁唏嘘。
刚刚升任少府的赵禹也不由一阵感慨,当年他做延尉的时候,郭解的案子是他亲自办的,三年前的今天,他亲眼看着那郭解的头颅被砍了下来,尸首被随意埋在这里,方才松了一口气。当年陛下下令捉拿郭解的时候,却是让他好生头痛,那郭解侠名传遍天下,四方豪杰百姓莫不相助,他所到之处,皆有人慷慨相助,或献食,或留宿,绝口不向官府透漏半点消息,就连那素不相识的临晋大侠籍少公,也为了不透漏他的消息当场自尽,令口供一度断绝,自己抓他颇费了些周章。但他被灭族之后,陛下一道圣旨,凡是和他有关系的人便被杀的被杀,被抓的被抓,如今又有谁敢提起郭解二字?便是当年在圣上面前为郭解求情的草莽之交大将军卫青,如今也噤若寒蝉,至于其他的那些凡夫俗子,不要说来给他上坟,就算是说一声自己和那郭解相识,也要给当场拿了。
这世间便是如此,就算你武功通玄,侠名盖世,若是惹怒了未央宫里的那一位,顷时便要身与名俱消,便如这郭解一样,泯灭在青史之中,再无半个人敢提起,想到这他便觉得身后一阵恶寒,天上又下起了小雨,他便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想要离去,谁知刚要转过身来,却见到一个小老儿提着食盒施施然走到那郭解的坟前,从食盒里拿出两壶酒、十来个小菜,在雨中拜祭起来。
赵禹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今日原本是想起自己做延尉时的旧事,心中有所触动,才信步来到这荒郊野地,想不到竟然遇到了前来祭拜的余孽,却是意外之喜。他本是心狠手辣的酷吏,心里想着这次却是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便不动声色的问跟在身边的县丞人:“这人是谁?”
“这老儿是本县的商贾,每年今日都要来此祭拜。”那县丞恭声回道“却不是江湖中人。”
“哦?”赵禹眼睛一立,声音便冷了下来“那你为何不将他拿了?”
那县丞见他薄怒,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回大人,这老儿却是拿不得,他却不是普通的商贾,这大汉的酒楼,有一半都是他的,不仅富可敌国,为人又颇为豪爽,常常一掷千金,便是那三公九卿,与他也多有往来,这区区的小县,却是拿不得他。”
“想必你也是收了他的好处。”那赵禹边说边扫了那县丞,见他面红耳赤,心中顿时了然,便也不管他,示意左右将那老儿拿下,那县丞却急急忙的说:“拿不得大人,这老儿初来的时候,我以为是郭解的余党,便派人一直暗中查探,想要一举将他们拿了,谁知一探才知,这小老儿却不是什么游侠,不过是个本本分分的小老百姓,一直在这城中开酒肆,却是从不曾与那郭解相识。”
“不曾相识,为何要来祭拜?”赵禹勃然大怒,那两名护卫便要拿人,却见那小老儿不慌不忙,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与郭解,却是生死之交。”
赵禹不由打了个寒颤,这老儿不慌不忙,似乎是有备而来,便想到那郭解当年相交满天下,保不齐有几个漏网之鱼想要为他寻仇,莫非这老人便是来刺杀自己的?想到这他便觉得一阵恐惧,忍不住退了一步,两名护卫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挡在了他的身前,那老儿见状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大人却不必惊恐,小老儿并非以武犯禁的游侠,却是在郭解死了以后才与他相识的。”
见赵禹投来不解的眼神,那老儿笑容更盛,轻声说道:“大人若是不急,便听小老儿说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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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杀人了人,但活了五十多年还没有喝过酒。”那个相貌奇丑的小个子边把碗里的酒喝干边说“这酒其实也并不好喝,味道着实有些古怪,那些人却趋之若鹜,喜欢的不得了,实在是莫名其妙。”
“客官却是慢着点喝,这酒虽然味道和水差不了多少,却是会醉人的。”李谢好心的提醒道。
这人却是半夜的时候来的,那是他正要打烊,还没等关上门,他却进来要酒喝,这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自然没有往外赶的道理,他便将那人请进来,给他倒上了酒,未成想这人一喝上便没完没了,竟然连喝了十八碗,他忍不住暗暗叫苦,却是怕这人喝得醉了,赖在店里不走,谁知这人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又给自己倒上一碗,轻声说道:“有些人因为怕喝醉一辈子不敢喝酒,端起酒杯却知道自己千杯不醉。这酒却是醉不了我,不过光是喝酒却有些无聊,老板若是有空,不如听我讲讲故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红耳赤,身体也微微摇晃,分明是已经醉了,李谢却不敢点破,只因这醉了的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醉了,你若说他醉,他一定会和你理论一翻,纠缠不清的还算好的,若是发起了酒疯,摔盘子砸碗,可就糟了。他在这里开了多年酒肆,醉鬼却是见得多了,所以也不和他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那人便眉飞色舞的说道:“我叫郭解。”
却是一个寻常的名字,听起来不像是什么高门大阀,李谢也不以为意,喝多了酒就絮叨的人,他见得多了,不是只有面前的这一个,有些人喝醉了以后,便口出狂言,直说得自己仿佛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一般,这些年他在这里见过走路摇摇晃晃的大侠,见过穿着破烂不以的公卿贵族,见过为一碗酒讨价还价的贵族,他知道他们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其实都不过是在吹牛而已,不过是醒着时候得不到的梦呓罢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马上就会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似乎不认识他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果然,那个人斜着眼睛,摆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问道“你不认识我?”
“小老儿却是不知道。”李谢边擦桌子边说,心里却觉得颇为好笑,暗道恐怕这人马上就要暴跳如雷,没想到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似乎颇为开心的说:“我以为天下无人不识我,没想到你却偏偏不知道,既然如此,正好与你说说。”
李谢暗道一声苦也,知道他这一说说便是滔滔不绝,心中虽然不耐烦,却也只能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人便开始说了起来。
十三岁的时候,他杀了第一个人。他其实本以为自己杀不了那个人的,那人是这县里远近闻名的恶霸,练过武,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平日里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自己爹娘死的早,平日里没少挨他的欺负,今日却是被欺负的急了,想也没想便随手抓起一把尖刀捅了过去,没想到竟然轻易的刺进了那人的身体,只是轻轻的发出了噗的一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便拔了出来,那平日里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大汉便再也没有了声息,不再像自己大吼大叫了。
杀人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从那以后他便每天都把刀子带在身上,有人惹他,便一刀捅他个透明窟窿出来,一来二去,便摸到了门道,这与人搏击,却与强壮与否无关,全凭着一股勇气,若是你够心狠手辣,便是对方比你身强力壮,人高马大,也不是你的对手,生死相搏,最重要的便是一个狠字,只要你够狠就能赢,输的人却会死。
他一直够狠,所以他总是能赢。他出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有人和他动手,他便一刀捅死;有人骂他一句,他也是一刀捅死,到了后来,便是有人瞪了他一眼,他也要将人家捅死,慢慢的便在没有人来惹他,整天和一群和他一样好勇斗狠的凶人混在一起,却是那一群人中最狠的,所以那些凶徒都隐隐以他为首,终日游手好闲,寻衅滋事,也不读书,也不务农,眼看着坐吃山空,家里的一些祖产都叫他们败了个干干净净。正所谓穷生奸计,便做起了些巧取豪夺的勾当来,初始的时候,只是学那摸金校尉,做些挖坟掘墓的腌臜事,后来胆子大了些,便做翻墙越户,打家劫舍的勾当,到后来便变本加厉,竟然连那五铢钱也敢私铸,却是犯了禁忌,给朝廷拿了几次,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不是遇到朝廷大赦,就是有人相救,只因他虽然残暴恶毒,对兄弟朋友却是极重义气,也曾悍不畏死只身为兄弟出头,也曾藏匿被官府通缉的凶徒,也曾一掷千金周济落魄的闲汉,却是人人都要称赞一声义气,悄然之间已经有了些名望,总有些仰慕他的人暗中相助,便是为他死了,也不叫他知道。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名满天下的大侠了。这却是得益于他一向为人处世的信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义字当先,狠字垫底。”如今这句话,也是无数凶徒和少年们的信条,他们都想像他一样,靠着一股子狠劲和义气赢得名声,成为像他一样的豪侠。
但他却并不快乐。
“他们怕我,却不敬我。”郭解淡淡的说,看了眼正在低头忙碌的李谢,本以为他听到这里也会像旁人一样噤若寒蝉,躲得远远的,谁知他却云淡风轻,毫不介意,忍不住奇道:“你这店家,却也不凡,知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竟然一点也不怕?”
“我怕什么?”那李谢放下手里的抹布,抬头说道“你虽然凶狠,我却没得罪过你,便是瞪也不曾瞪得你一眼,你还能平白无故杀我不成?若是想要钱财,也不需动手,统统给你就是,我怕你做什么?其实活得久了就会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虽然凶狠,却并不可怕,只要敬着些,便能相安无事,最不济躲得远远的便罢了,就算是偶尔来劫掠,给了钱财也就罢了,总不会把你的宅子和田地抢了去,要说这最可怕的,却是那些朝廷的官吏,若是给他们盯上了,却是要家破人亡,被连骨头都吞了呢。似你这般江湖任侠,别人怕你,却不敬你,你要烦恼;但如我这般小小商贾,就算是慷慨解囊,扶困救危,人人敬仰,却是没人怕你半点,只把你当成一块肥肉,谁都要咬上一口呢。”
说道激愤处,那李谢桌子也不擦了,将那抹布一丢,在郭解的对面坐了下来,那郭解先是愕然,然后便笑了起来,给他倒了一杯酒,轻声说道:“左右无事,切说来听听。”
李谢抓起碗来,一饮而尽,却是醉了,他虽然开的是酒馆,却是担不得酒,只是一碗,便面红耳赤,只觉眼前的东西都在乱晃,脚下的地面也摇了起来,便是那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高了八度,大声吼道:“我便把小老儿半辈子的辛酸,跟你说到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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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谢原本不是开酒楼的。
他十岁那年,家里的几亩地给县里的豪强夺了去,父亲去衙门里告状,奈何那豪强和县丞是同族,非但没有告赢,还吃了一顿打,给丢了出来,回来以后没几天就死了。母亲又悲又气,也病倒了,不多日便一命呜呼,只留下他一个人。索性天无绝人之路,他一路辗转像乞儿一般到了城里,本以为会饿死街头,谁知到酒楼讨饭的时候,那老板可怜他年幼,便收留他做了跑堂,管吃管住,好歹是有一口饭吃。也合该李谢时来运转,他本来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手脚麻利又肯吃辛苦,不似那寻常的跑堂终日懒懒散散,偷奸耍滑,把酒楼里的活计打理的井井有条,让老板也吃了一惊,便提拔他做了账房。他虽然没读过书,却聪明伶俐,又虚心好学,很快便把店里的账目也管的明明白白,那老板见他是个可造之材,又忠厚老实,正好自己年龄大了,便索性将酒楼给他打理,他自觉受了人家大恩,不敢含糊,自然兢兢业业,每日里起早贪黑,便如那最低等的奴仆一般,却是连那些杂役们也被他感动,干活也日益勤勉起来,酒楼的生意便越发好了,他却是不独自居功,从厨子到杂役,个个都给了赏钱,众人见他仁义,自然更加卖力。那老板其实本是在暗中考验,见他如此勤勉仁厚,自然满意,竟将女儿也嫁给了他,待他百年之后,李谢便成了这酒楼的老板,他天性仁义忠厚、吃苦耐劳,做生意又始终诚信,从不欺诈,菜肴用料绝不抽条,酒里也不曾兑过一滴水,慢慢的名气越来越大,这酒楼的买卖也就做得越来越大了,一时间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你早年虽然孤苦,却得遇贵人,却哪有什么辛酸。”那郭解又喝了一碗,轻声说道。那老儿却摇摇头,接着说道:“世人眼里,只见风光,又怎知个中辛苦。你行侠四方,见惯了生死搏杀,却未必见得世间百态,我虽然不出酒楼,但见得人却是形形色色,其中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者,却是数不胜数,这些年来什么样的怪事不曾见过?有人身无分文,却非要点上一桌子好酒好菜,吃饱喝得,起身便走,摆明了来吃霸王餐,你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有人借酒撒风,摔盘子砸碗,你却是要耐着性子好生相劝,莫叫他惊扰了客人;有人心术不正,非说在店里吃坏了肚子,故意讹诈,你却要使些银钱,劝他莫要吵嚷,免得坏了名声;有人贪小便宜,吃了饭菜以后,便要赊欠,你若是不肯,他便来闹你,你要是答应,他便次次赊欠,让你十分恼火。不仅如此,还有那讨饭的乞丐,收税的朝廷,借钱的混混,寻仇的游侠,哪一个都得当成祖宗一样好生伺候着,却不是人干的活计。”
那郭解听了也是恼火,他本就是个易怒的性子,眼神一立,冷声道:“何必这般麻烦,若是叫我遇见,统统杀了便是。你这人却也忒为软弱,既然那么大的家业,随便花些银子,请些亡命之徒,将那些腌臜货斩了便是,杀了他几个,还有谁敢再来闹事?”
“开门做买卖,难免鬼进门。”李谢却是苦笑道“不要说杀,便是打他一下,别人也要说你店大欺客,谁还敢来你这里?你有所不知,这世间的事,都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似你们这帮游侠,靠的是好勇斗狠,舍生忘死,但我们这些商贾,靠的却是仁义本分,诚信经营,岂能同日而语,这些辛苦,却原本是自己选的。这世间便是如此,做什么都是有代价的,若是做游侠,便不能贪生怕死;若是做商贾,便要忍辱负重,却是各有各的本分。”
“好一句各有各的本分!”郭解听得这老儿的一番话,竟觉得他是自己平生的知己一般,举起碗来,和他干了一碗酒,又笑着说道:“不过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这世道虽然不公,但若是你肯努力,总会有出头之日,便如今日一般。”
这本是一句好话,但那店家听了,却不以为然,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不过却是错了。有些时候你与世无争,本本分分,做尽了好事,但别人却软弱可欺,你若是心狠手辣,他们反而不敢惹你。似我这般的老实人,就算再怎么行善积德,别人也觉得是应该的,倒是像你这般杀人不眨眼的人,虽然坏事做尽,但人人都怕你,若是稍微生了善心,做了些好事,别人就会觉得你浪子回头,改过自新,把你当成义薄云天的豪侠了,其实世人本来愚钝,一个好人若是做了一件错事,立刻便要身败名裂,一个坏人若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们却会感恩待德。我猜你现在的声望,一定和原来不同,要比原来好上很多。”
“你却是说错了。”郭解也摇了摇头道“我当初也像你这般想,但做了之后,才发现不是如此,原来那浪子回头,其实无路可走。”
“哦?”李谢微微动容,又给他倒上一杯酒,此刻他却不再觉得这人厌烦,只想听他把那个的故事讲下去。
那怕他明知那只是酒醉后的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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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解年过而立之后,便像开窍了一般,突然转了性子,却是不再好勇斗狠了。
人生就是如此,到了一个阶段,就有一个阶段的想法,当年刻骨铭心的那些事,早晚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再重要甚至可笑,而如今自己所想的,却是当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你只有走过了曾经的那些弯路,才能找到最后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他的那条路,叫侠义道。
所谓侠义,便是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和这一比,当年那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义字当先,狠字垫底”的信条,便显得如童言一般幼稚,但这幼稚的童言,却是他脚下侠义道的来处。
其实从始至终,他从没变过,只不过在别人眼里,却是改头换面,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当年那个心狠手辣的凶徒,突然成了万众敬仰的长者。颇为做了些让人佩服的事来。
世人眼里郭解和以前不同了。
他侄子仗着他的威名,逼人喝酒,惹得那人兴起,手起刀落,将他的侄子当场杀死,又任其暴尸荒野。似这般**裸的挑衅,若是放在当年,郭解非要亲手剐了他不可,但那人说清原委之后,他却说是自己的侄儿不对在先,放走了那人,自己将侄儿的尸体埋了,后来那人将此事传了出来,世人更加称颂他的道义,一时间依附者众多,四方豪杰,皆来投奔。
以前郭解出行,人们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人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坐在地上倨傲的看着他,若是当年,就凭这人看他的眼神,他也会当场将他杀了,不过这次他非但制止了想要杀那人的门客,还说得不到他人的敬重是自己的德行不够,却与那人无关,还嘱咐尉史多加照顾,多次免了那人的差役,那人羞愧不已,便来负荆请罪,郭解却是好生安慰了一番,从此世人对他更加仰慕,却是不再躲着他了,若是有什么纠纷,也找他来调停。
洛阳有两户人家结了仇,当地的数十名贤人豪杰从中调解,双方却谁也不肯退让,门客找来郭解,他便连夜去拜会结仇的人家,仇家早就听过郭解的名号,对他十分敬重,便准备按他的意思和解,郭解却并不居功,让他们等本地的贤人豪杰来调解时再和好,这样既化解了矛盾,又给洛阳诸公留了面子。后来大家知道此事,纷纷称赞郭解仁义。
他却是越发像个贤者了。他待人谦恭,从不仗势欺人,虽然名满天下,却有礼有节,到衙门去的时候不乘车,到其他郡国办事的时候也不骑马;他为人仗义,有求必应,若是替人办事,没办成之前,从不肯吃人家的酒饭,办成之后,也不居功自傲,所要报酬;他仗义疏财,勤俭朴素,不喝酒,不穿华贵的服饰,不爱金银珠宝,每每遇到落魄之人,总要解囊相助。一时间天下豪杰,无不趋之若鹜,纷纷效仿,侠义之道,传遍天下,九州十郡,游侠四起,虽未曾当面,却皆以郭解为首。
他却是好久不再杀人了。这世间也再没有人敢得罪他,哪怕有人说一句他的不是,不用郭解吩咐,也会有游侠取了那人的性命,天下的贤人豪杰,也经常来登门拜访,便是半夜也有十多辆车子停在他的家门口。
从此天下无人不识。
李谢听到此处,忍不住会心一笑道:“你这不果然成了义薄云天的豪侠?小老儿又有哪里说错了?”
“我却还没说完。”郭解摇摇头道“之后发生的事和你想的正相反。原本我心狠手辣的时候,虽然名声不好,却总能逢凶化吉,只因自己孑然一身,并不被朝廷关注;等我改过自信以后,声望日重,却被当地的官员所忌惮,上报朝廷,那元朔二年,朝廷将天下豪桀兼并之家,乱众之民皆徒茂陵,我虽然没有三百万钱,本来不应迁徒,却因声望太高,惊动了未央宫里的那一位,名字也在迁徒之列,本来我已经动身,却不料有那一向仰慕我的门人气不过,先是杀了那告发我的县椽,又杀了他的父亲杨季主,便是那到京城来告状的家人,也给人在宫门前杀了,惹得天子震怒,下旨将我捉拿,如今天下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
“那何不隐匿起来,干脆退出江湖,做一个平民百姓?”那李谢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却是已经没有江湖可退出。”那郭解苦笑一声,接着说道:“早知道如此,不如忍气吞声,至少在这茂陵县内,还有安身之处。”
“错!错!错!”那李谢听得此言,忍不住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小老儿虽然不算豪桀兼并之家,却也薄有些家财,却是在那三百万钱之列,却是与你一同到这关中来的。我当初也如你这般想,以为忍辱负重,到这里从头再来便是,谁知这世间,却是没有活路给老实人走的,你我同病相怜,且先干了这杯,再听我与你慢慢说来。”
他说着便举起一碗酒,与郭解一起干了,又接着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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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谢来到茂陵县以后,虽然变卖了酒楼,但好歹做生意的经验和本钱在,很快便重操旧业,开起了新的酒楼来。
没想到却是因祸得福,这茂陵县内,原本没有几家酒楼,新迁来的又都是各郡有名的富豪,平日里都是挥金如土的主,平日里无处可去,终日来他的酒楼里快活,出手又极为大方,没几日便赚了不少钱,他便把这些钱都投到了酒楼里,生意却做得越来越大了,比当年强了百倍,往来的都是豪门贵族。他忠厚老实,为人又仁义,客人们都是满意而归,一来二去,又结交了不少人脉,名望地位也越发的高了不少,茂陵县里的人见了他,却是都要称呼一声李老板。眼看着生意越做越好,他便想着再开几家分店,谁成想树大招风,还没等找到新店的地址,祸事却找上门了。原来那本县的县丞见他生意兴旺,便生了觊觎之心,想要夺了他的酒楼,给自己族中的亲人经营,起初的时候还不算太过分,只是叫那族侄来谈生意。都说民不与官斗,若是价格差不多也就算了,可他那价格出的实在也忒低,自己要赔上不少,自然是不肯,那人悻悻而去,和那县丞说了不少坏话,直说自己目中无人,不把那本县的父母官放在眼里,惹得那县丞勃然大怒,当晚便带人将酒楼封了。这一下撕破了面皮,那县令便肆无忌惮起来,仗着自己的权势,没事便带人来查抄,搅得这酒楼不得安生,客人便渐渐少了,眼看着一桩好好的生意,就这样慢慢衰败下来。不过几日光景,这原本人来人往的酒楼就变得冷冷轻轻,便是那些杂役也懈怠起来,桌子上的灰尘也不肯擦,那李谢一向仁厚,将这月的钱结了,打发他们自谋生路去了。
如今这酒楼,却是一个客人也没有,若不是误打误撞,恐怕今天也不会开张。
他原本就打算今天打烊之后,明天就把这家店关了的。
那郭解听到此处,便沉默不语,只是低着头喝酒,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懂了。原来无论忍与不忍,结果都是一样的,水早已烧开,羊却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还在悠闲的吃草,而你便是那羔羊,朝中的大臣们便如一群猛虎,若你是只是一只小羊,随便哪一个来便会一口将你吞了,但你若是再长大些,他们吞不掉了,便会互相忌惮,只会时不时的来找你讨一块肉,若是你再大一些,有些小的病的老虎便不必再理会,只给那些大一些的老虎吃肉便行,若是你再长得大些,便成了一只大象,只有寥寥几只最大的老虎可以吃你的肉了,这时候你便可以方心,若是不惹到那条真龙,便会一直平安无事。这一切无非是大小之别,你若是小的,便是他吃你;你若是大的,便是你养他;若是你能膳养天下,便是国之根基,谁又能奈何得你?”
李谢却是不以为然,也低头喝了一杯酒,淡淡说道:“事已至此,又说这些有什么用?便是大到如你这般,不也落了个如此下场吗?”
“我和你是不一样,你是吃草的,我却是吃肉的。”郭解应道:“像我这般的游侠儿,小的时候,便像是野狗一般,遇到那些猛虎,随随便便就能打杀,等再大了一些,便似饿狼一般,一般的老虎却轻易奈何不得了,若是再大了些,成了狼王,这时候却是威风无比,便是那大一些的猛虎也要害怕,但却也离死不远了,只因狼变得越大,从真龙那里抢来的东西便越多,早晚惹得真龙震怒,被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便如我这般。”
“你遭难是因为小,我惹祸却是因为大。”郭解给那老儿倒满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才举碗道:“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是无用,且干了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然后一起喝了数碗,那郭解与李谢却都是第一次喝酒,不知节制,慢慢的便有些醉了,人一醉,便总能做出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来,看似和自己的性情相悖,实际却是内心最深处的想法,那李谢也是一样,若是没有喝酒,他此刻一定只当那郭解说的都是故弄玄虚的大话,此刻却当了真,心中一动,竟然把他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便借着酒劲道:“你讲的若是真的,我却是有一事相求,可否替我杀了那个县丞?小老儿定会感念你的大恩。”
郭解没有答话。只是捧起酒坛,把坛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了碗里一饮而尽,才慢慢的说道:“只是个故事而已。这世间哪有什么游侠?自战国以来,天下一统,刺客游侠便已经绝种了,剩下的却都是依附豪强的走狗而已。学的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句话才是真的,我的故事,却是假的。”
他说完这句话,李谢的酒便突然醒了,两人都不再说话,郭解站起身来,想要结账,在兜里掏了半天,却没找到半个子来,李谢见他尴尬,便又说道:“无妨无妨,这顿酒就当小老儿请你,反正这店明天也要关了。”
那郭解也不推辞,也不道谢,只是默默的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到了门口,却突然站住,回头说道:“莫要灰心,你这酒楼,没准还开得下去。”
李谢先是一愣,然后一笑,随意说道:“若是开得下去,我请你喝一辈子酒。”
他这次只当这是那人的酒话,当时确实并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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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那郭解因为门客杀了诋毁他的儒生,又交不出凶手,被治了个大逆不道的罪,七日前就已经被灭族了。”那老者悠悠说道:“我却是答应过他若是店还开着,就要请他喝一辈子的酒,所以每年他的忌日,都要带着酒菜来这里祭拜。”
“你说的都是真的?”赵禹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问道,老者却浑然不惧,连答也懒得回答,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赵禹却突然变了脸,怒喝道:“都说商贾误国,果然不假,你虽然并非是那以武犯禁的游侠,言语中却把朝廷命官当成狗,自以为可以玩弄权术。可惜,本官却不是那些贪赃枉法的蛀虫,今天我却偏要动你,你待如何?
“动不得。”那老人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块金牌来,赵禹定睛一看,上面却是有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中间是一行小字“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却是陛下钦赐的丹书铁券。
赵禹的眼睛眯了起来。钱确实可以买来许多东西的,比如说眼前的这块牌子,没想到这老儿不仅贿赂了不少官员,恐怕陛下也得了不少好处,才有如此赏赐。却是像他刚刚说的一样,他已经成为了一只大象,不是自己这些老虎能够随意动得了的了。
所以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唤过侍卫,转身便走。
还没待他走远,便听见那老者在身后悠悠的说:“你知道我这酒楼为什么能继续开下去吗?”
赵禹没说话,只是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听见了让他浑身都泛起一阵凉意的一句话。
“那天早上我准备封店的时候,才听见百姓们告诉我,那县丞的一族,昨天夜里全都被人杀了。”
不过是一顿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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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一顿酒钱是什么意思?”小丫头听得出神,突然听到乞丐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开口问道。
“那郭解若是替人办事,没办成之前,从不肯吃人家的酒饭。”乞丐答道:“但若是吃了人家的酒饭,就一定要替那人出头,生当如此,死亦不改,这便是他的侠义之道。”
“哦。”小丫头若有所思,然后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问道:“那郭解便是苏暮,李谢便是王昭君?这一世明明是郭解帮了李谢,为什么下辈子苏暮连死了以后也会被王昭君束缚了那么久呢?”
“这一世他只帮了李谢一次,却喝了人家许多的酒。”乞丐笑了“你欠下的债,喝过的酒,流下的眼泪,许下的愿望,说出的话,却都是要还的。”
“不还行吗?”小丫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悲伤,眼睛亮了起来。
乞丐摇了摇头,然后她便笑了。
“那就好,她还欠我好多次零食电影没有还,下辈子我们还能认识。”她喃喃自语的嘀咕着,边丢下乞丐,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她身后,一个黑色的影子浮现了出来,冷声说道:“大人,她欠你许多事的情,为什么不叫她还呢?”
“只因我曾欠她一生。”乞丐悠悠的说:“那一百世,都是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