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七情只要是个人都会有,只不过按照这邪修的说法,主要讲究的是平衡二字,不能叫哪一种情绪占据心智,就像苏小梨心里虽然想要姓萧的性命,但却不是现在,故而对他的杀意并不足以触发闻到花香。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无声且高明的试探,萧谷主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苏小梨,见她在此处待了半晌都未曾陷入昏迷之中,这才真正算是对她放下了戒心。
男人伸手指了指一旁堆放的器具,“再过不了十日,这些无患就要进入成熟期开始结籽,我会派人每日送来新鲜花肥,你便在此处帮我好生照料它们。”
苏小梨觉得萧谷主从前应当是位高权重惯了的,使唤起人来异常熟练自然,饶是这花非同寻常,他也只简单教苏小梨一遍,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吩咐手下人做不好。
幸亏苏小梨记忆力不错,将萧谷主说的要点都记了下来,只是等到她拿到那一推车鲜热散发着浓浓血腥气息的“花肥”时,脸色登时难看了不少。
苏小梨一手捂住鼻腔,另一只手拿起一旁长柄木勺,将浓稠流体中一段带有半颗牙齿的上颚碎块挑出,望着萧谷主无声质问着。
“别害怕,我只是加了些野兽牲畜尸体沤成的浓浆,又往里添加了些矿物,气味虽冲但对花草却是大补,还望苏姨今后忍耐些了。”
萧谷主也不管自己这苍白的解释旁人信不信,这些花肥里添加的东西纸人们沾到身上容易**,在损耗了两只纸人后,他哪怕再不情愿也只得亲自动手浇灌。
如今来了个苏小梨,这苦差事终于交付了出去,萧谷主此刻心情十分不错。
苏小梨懒得多加争辩,此地不善她只能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将萧谷主送出岩洞后,苏小梨认命地开始干活,这些无患花根枝细嫩,密密麻麻一片足有几千株,萧谷主要求她每一株都拿着特质的木勺定量定点浇灌到根部,没多久苏小梨便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要再度弯曲回去。
“妖花……无患,萧……异……”
苏小梨埋头干活时,忽然脑海中传来一道十分幽远且断断续续的低语,她立即停下手中动作。
这动静是从她头上的招魂幡中传来,如今在她簪子里存留的鬼魂也不过四只,最早的那对兄弟鬼魂因为等级太低,只能被动遵从苏小梨发出的指令行事,无事时留在招魂幡中十分安分。
赵堂主只是与她暂时达成协议,并不算是真正被她降服,且鬼体正虚弱,方才刚与萧谷主碰面时都没闹出多少动静来。
眼下实力不弱理智尚存,且愿意与她主动进行交流的唯有屠将军了。
人鬼殊途,人一旦死去变成了鬼,若无特殊原因,它们对人世间的种种一般都是起不了多大的兴趣。苏小梨明白屠将军这是知道了些东西,立马追问过去。
那道幽幽的男声第二次响起,这次声音清楚了很多:“这花我曾经,在曲照皇宫里见过,由曲照国国主萧元熠一手栽培……”
屠将军给苏小梨讲述起了他生前因战功入朝面圣时,金銮殿两侧就摆放着两排与无患一模一样的花卉,那时他心思单纯,无知无觉地面见了陛下,离开后不久便被再度派遣到边境,之后遭人陷害战死沙场。
苏小梨沉思着,照屠将军这话,当年那曲照国主与白无极君臣狼狈为奸,屠将军在无患面前举止正常,事后却被派到乱葬岗那等死地,可见屠将军本人在面圣之后并未受到重用。他之后战死,更像是被人放弃后的一种处理方式。
内心纯净之人国主陛下看不上,也就是说他身边围绕的都是能闻到无患花香心怀不轨之徒,可这花毒却有一味解药可长期控制,屠将军闻不到花香,反而成了无法控制之人。
苏小梨心中隐隐已有了个答案。
“你将那曲照国主的容貌传与我脑中。”
屠将军被招魂幡彻底收入麾下后,无需通灵上身就能将自己脑海中的部分画像传递到苏小梨脑海中:富丽堂皇金銮殿中,高坐在最上首的锦服男子面容俊美妖异,眼角上调带有一丝阴郁邪气,与赵堂主灭门当日所见的男客正是同一人!
曲照前任国主萧元熠,卒于二十三年前,一干前朝旧臣随之家中自缢殉葬,因生前并无子嗣,选宗室子继位,然大厦倾颓,国力渐衰,非人力能阻拦。
苏小梨这下全想明白了。
没想到贵为皇帝也还有假死这一说,难怪他当初对樊城白太守分外熟悉,他们君臣二人从前可不是老熟人么。只不过白无极结果倒好,没有当场自缢身亡,而是回乡做了太守地方官。
而他体内的跗骨虫想来也是萧元熠亲手种下无疑,难怪这世间只有他能解,始作俑者从始至终都在她面前罢了。
这狗皇帝坏得很!
苏小梨不知道萧元熠身上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只是眼下窥探到的这些就已经叫她心惊了。
还好苏小梨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深呼吸了几口运转逆生鬼功心诀保持内心平静。
好不容易将花肥都施完,在岩洞门口已经有一只巴掌高的小纸人在等候给苏小梨引路上到地面。
苏小梨看着那迷你版纸人走路的背景,心道也不知萧元熠暗地里炼制了多少纸人,不过眼下这只和平日里能在谷内自由行走的童子纸人差得有些多了,只会单一地按照主人指令行事,方才撞到一块硬石上,它连掉落的半只纸手都没捡,只埋头继续带路。
一刻钟功夫苏小梨终于呼吸到地面清新的空气,随后将自己身上那股血腥味洗除,去到云螭卧床修养的病房里见他。
少年气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婆婆今日可有何事耽搁了。”往日他们见面并不会这么晚。
苏小梨点点头,将房里屋外仔仔细细搜查了一圈后,拉进板凳凑近到了云螭面前,与他悄声低语道:“我思来想后,还是想先与你透些底。咱们如今算是入了贼窝了,那谷主他……不完全是个好人,你平日里与他相处时要留个心眼,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少年听完眼睛都不眨一下,紧接着以非常清冷平常的口气说道:“婆婆是说谷主是邪修这件事吗?”
苏小梨惊得眼睛瞪得浑圆,下一秒便捂住了云螭的嘴,不安地四周张望后才道:“小声些,那厮会做小纸人,保不准就在哪处监听我们呢。”
被捂住嘴的少年稍稍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最后什么都没发作只将苏小梨的手掌心拿开。
“婆婆放心,我这里没有人能监听。”
少年说的是“能”,而不是其他,苏小梨心里到底有些紧张,并未来及细品这字眼间的微妙不同,只是她一向总没由来地相信云螭,听到他这么说,心绪稍稍放松些,紧接着又问他:“我今日才确定此事,你又是何时得知的?”
“没来多久就知道了。”
云螭说着举起自己右手胳膊,手臂上的衣衫因为抬高的动作往下滑落,露出一道道形容可怖的刀痕。“他每次来给我把脉疗伤,都会取走我一碗血。”
“什么?!”苏小梨捧着云螭鲜少露出的右手,死死盯着上边的那几道才刚刚凝结成痂的新鲜疤痕,一颗心好似被谁紧紧捏住了,一股酸意直冲脑门,眼睛眨巴了两下,几颗豆大般的眼珠子直落落地滴到了少年手腕处。
两人相识这么久,这还是云螭第一次见到苏小梨落泪。
说实话有些神奇,正与她说着话呢,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就这么冷不丁的眼睛里就涌出那么多水来,滴在他手腕上还带着点温热,引得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来。
“萧元熠这个禽兽,他怎么敢背着我这么对你?!”
可仔细一想,她和云螭眼下都寄人篱下,有求与人,就算云螭真的向自己诉苦,萧元熠也不怕他们会翻脸离开。
毕竟比起抽血,还是性命更加宝贵,到时萧元熠随意解释自己只不过是取血做些研究,他们自然也就没话可说了。也许云螭正是想到了这些,才没及时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
“除了这个,他还有没有对你做其他奇怪的事?”
苏小梨作势要扯开云螭的衣领亲自检查,最后被少年像是被焊在胸前的手给拦下,他有时候的力气大到苏小梨以为,面对的是如陈山那般的成年壮汉,不过此刻感受到云螭还有这样大的力量,苏小梨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宽慰,说明他身子骨尚可。
“真没了,不过是些许血液,给他又何妨,日后他有没有命享用都说不准。”云螭觉得有些难办,他只不过是张口陈述些事实,结果苏小梨才止住的眼泪似乎又有上涌的趋势,他都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了。
到最后云螭束手无策,只能无奈问道:“婆婆,你要如何才能不哭?”
苏小梨哭得抽抽搭搭道:“你才十来岁的年纪……遭此大难,日日被放血都忍着不与我说,我倒情愿现在哭的人是你。”
这意思,是得一人换一人,他哭了苏小梨才能止住眼泪么。云螭明白地点了点头,眼睛流水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都不需要眨眼酝酿。
“婆婆,我哭了。”
苏小梨抬头一看,自己这边果真止住了眼泪,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有人哭得这样平静,脸上肌肉不带有一点扭曲,整个人像是被浸在水里后被捞起的瓷娃娃,配上他那缺乏红润气血的小脸,一下子脆弱感拉满,让人忍不住想抱抱他。
不过到最后苏小梨也没敢实际上手,云螭不喜人亲近,经过在樊城那一遭,苏小梨现在很注意与这高冷少年之间的分寸。
少年不动声色静静地流泪,她忍着心酸动作笨拙地拿衣袖给他拭泪。这场面,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这是多么可怜无助相依为命的一对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