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嘉年睡得很不安稳。
储物间里没有空调,他拿羽绒被和毛毯将自己从头裹到脚,依然冻得浑身冰凉,窗外风雨交加,手机里的天气软件显示,气温一夜间降到零下七度。
学生时代养成的良好作息和生活习惯到工作后帮了他大忙,即便压力再大、事情再多,睡眠也一向很好,今天不知怎么,零零碎碎的梦一直没间断过,好在第二天不必上班。
费嘉年轻手轻脚地出去给自己温了杯牛奶,准备回房间尝试再次入睡,走过卧室门口,却听见有隐隐的啜泣声。
是纪南。
她基本上是被他捡回来的,失魂落魄,连离家出走的行李都差点忘在便利店,拉开拉链一看,包里只装了两条内裤和一件睡衣,最后穿的还是费嘉年的裤子,又肥又大,走路都得提着裤腰带走。
费嘉年知道她肯定是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具体是为什么,她不说,他也不问,只是担心——她一贯聒噪,从没这样安静过。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像被按下开关的玩偶,立时噤声。他于是低声说:“我进来啦?”
纪南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黑暗中,她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一座圆滚滚的小山,一个安静的巨无霸,费嘉年走近了才发现她屏着气,眼睛肿得像核桃。
“不嫌憋得慌?”
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缓缓呼气,吸了吸鼻子,说:“也还行。”
“冷吗?”
费嘉年把卧室让给了她,空调打得好足,她都捂出汗了。纪南摇摇头,低头看见他光脚踩着棉拖鞋:“你冷不冷?要不要上来?”
话说完,两个人都静了静。
费嘉年缓缓道:“睡一个被窝啊?”
纪南哼哼唧唧:“那怎么办啊,家也是你的,床也是你的。”
费嘉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手脚敏捷地甩掉拖鞋坐到了床上,手指碰到纪南的小臂,她小声抱怨:“好冰。”
“……那我下去。”
“下去干嘛啊?”她一把拽住他,双手抱住他的手。
黑暗里费嘉年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能听到她浓重的鼻音,突然有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冲动,于是就这样做了,纪南只觉得他的手冰凉,碰到自己的眼角,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冷。”
“你哭了?”
但凡开着一盏灯,费嘉年就能看见纪南用力地闭了闭眼,满脸懊恼。
她的羞耻心总在不必要的时候拼命强调存在感,比如被费嘉年赶出家门,比如被他发现自己深夜躲在被窝里哭。冯一多那个年纪流眼泪不稀奇,她都是大人了,还搞这一套,总有矫揉造作之嫌。
费嘉年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为什么睡不着?”
“气死了。”
“气谁?”他摸摸她的头顶,像抚摸一只小动物,“谁惹你生气了?”
气她自己。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面对爸爸的狂风骤雨,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他说的话也不会再对她产生任何影响。纪南的想象里,她应当潇洒而冷静,将他无理取闹的言辞一一驳斥,要说到他张口结舌才好,可事实上她完全做不到,甚至落荒而逃。
“我这辈子都干不过我爸。”
她越说越生气,不由握紧拳头,费嘉年生怕她下一秒就在被窝里打拳,又觉得好笑,赶紧按住她:“干不过就干不过。你爸都一把年纪了,思维方式、言语表达都已经成定势,硬要他改,你遭的罪不会比现在少。”
纪南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心里窝火,总想揪住什么事跟人家对顶:“那就不改啦?明明知道这样不对,你要我继续装傻装孙子?”
“离他们远一点,不要成为那样的父母。”费嘉年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突然就安静下来。
据说人类都会爱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费嘉年心想,果然不错。
纪南现在就是只刺猬,逮谁扎谁,可他看着却很好。愤怒、悲伤、敏感,都是生命力的表现,都是他所不擅长的事,她在眼前,像一样奇异的活物。费嘉年忍不住想,纪南高中时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在她面前,他如此苍白乏味。
这个奇异的小动物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头顶的毛发扎着他颈间的皮肤,痒痒的。
“我不会的,我发誓。”
“我相信你。”
费嘉年摸摸她的后脑勺。他们之间的进展似乎太快了,一路被纪南推着往前小跑,和普通情侣很不一样,每一步都没踩在点上,可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地好。
她抬头,试图在黑暗里分辨他的五官:“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费嘉年的呼吸平缓均匀:“老家没意思。”
“是不是想我?”
她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费嘉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她得意洋洋的小表情,于是点点头,认认真真地说:“是啊。”
纪南这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睁开眼身边空空如也,费嘉年早起床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在厨房做饭。他的生物钟很规律,到点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只好起来大扫除。
纪南把昨天穿来的衣服又一件件往身上套好,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着,她按了两下没见反应,才知道是没电了。接上费嘉年的充电线,她在来电记录里翻到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妈妈,还有一个是冯世康,两人打不通她的电话,都转而给她发了信息,妈妈问什么时候去接她,冯世康的信息则更长一点,纪南的眼镜坏了,只能眯着眼读字:他从多多那里得知了她为自己的事在家大闹天宫,还挨了纪昌海一顿呲,是来跟她道歉的,末了说谢谢她帮忙,带多多回去的事,今年还是算了。
纪南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难受。倒不是因为心疼冯世康,主要还是觉得自己答应了人家,事也没办成,很不像话。
费嘉年凑过来:“今天出门吗?”
“出吗……?”她弱弱地问。
“我看你想。”
纪南愣了:“……我想吗?”
想还是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世康说走前再请她吃个饭。这种零下六度的天放在平时杀了纪南她都不会出门,但今天有心想劝他再等等、让她再去探探口风,硬着头皮也得出,临走前还顺了费嘉年一顶帽子,看他戴着好帅,往自己头上一套才觉得大,卷了好几道边,弄得不伦不类的,费嘉年帮她整了整,才勉强又有了帽子的形状。
“吃完饭你来接我吧。”纪南拽着他不放。
费嘉年知道她打算今天回家,心里惴惴不安,安抚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就坐在外面咖啡店里等,怎么样?”
再好不过。
冯世康每次请客都点一大桌子菜,这次也不例外,看她额头有伤,愣是又加了个荷花肘子,纪南拦都拦不住,扶着脑门坐下来,心想:纪东啊纪东,你这个前男朋友是缺心眼吧?
缺心眼冯世康坐下来第一句话,嚅嗫着把微信留言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纪南听得头痛,趁服务员上菜,赶紧反客为主地招呼起来:“姐夫吃菜。”
冯世康哎哎地点头。两人低头各吃各的,纪南正在心里盘算回家怎么跟爸爸低头,只听冯世康小声说:“这次回来,去看你姐了。”
纪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是过了半分钟,抬头:“我姐?”
冯世康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纪东。纪东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大概就是个预备挨揍的信号,是大学时代在操场边被纪昌海抓着衣领拖了五十米的惨痛回忆,在纪家人面前提纪东,对他来说绝对是件高风险的事,今天不知怎么的,提起这茬来了。
“纪南,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是男人?”
倒也不是。最初的最初,纪南觉得他连人都算不上,顶多算是类人,一种近似于人类、但因道德水平败坏而差了那么一小截的物种。这些年过去,她连纪东的脸都快记不清了,童年越来越远,樟县,妇幼医院,纪东喜欢的女士烟,还有小毛头……她不是抓着过去不放、在自我折磨中沉沦的人。说到底,冯世康不值得她记恨这么多年,而原谅也不是她有资格能做的事。
他忽视了她的沉默,勉强地笑了笑:“我也没想过让你们原谅我。”
冯世康今年三十五六岁,优渥的家庭环境和行业应酬让他年纪轻轻就吃出了啤酒肚,眼角眉梢却依然挂着跟年龄不符的天真。隔着一桌子不冷不热的饭菜,纪南心想:爸爸有件事说得没错,这人脑子坏了。
“……结婚的事,我跟你爸妈也说了,是他们让我别告诉多多,怕多多知道了接受不了。”
纪南突然想起来了。今年夏天多多没有去辽城,纪昌海当时轻描淡写地说她生病了还是呆在家里好,其实不过是一场感冒,睡两天大觉就能恢复的小毛病,全家上下却当她体虚易感,愣是把她在家关了一暑假。现在想来,爸爸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纪东跟我谈恋爱的时候,正在看心理医生。这些年你爸爸一直认为是我害得她走向极端……可有些事甚至发生在我们认识之前。”
冯世康垂着头,纪南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从上下起伏的脊背和肩胛处紧绷的肌肉分辨出他的紧张。他的嘴唇上下开合,说出来的话明明是中文,她却觉得迷惑极了。
她的姐姐纪东,全家人的骄傲和宠儿,在上大学的第二年就因为连续两个学期绩点低于2.0而被约谈。早在确诊怀孕之前,学校的通知信就发到了信箱里,她根本不是因为怀孕才退学,退学这件事,根本就是板上钉钉的。
故事的真相如此俗套。
她的崩溃早就有迹可循,但不论是父母还是妹妹,没有人给予哪怕一点点关注。
纪南不知道冯世康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但很多之前完全没法解释的事,到了这里突然就说得通了。唯唯诺诺的小男友,莫名其妙的小孩,口袋里的烟壳,还有纪东轻描淡写的表情:“退学了就是退学了。”
她早该想到的,冯世康这种货色,怎么能骗得纪东心甘情愿自杀式脱轨?
费嘉年在酒店对面的咖啡馆里,坐到双脚发麻。纪南走之前说的是吃个饭很快回来,一吃就是一个半钟头,他看看时间:一点半了。她还打算回去吗?
爷爷打电话过来,费嘉年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堪堪在挂断前接起来。老人似乎根本没期待他接听,乍然听到他说话,愣了好一会儿,说:“嘉年,在家吗?“
“在外面呢。”
“……和小纪在一起?”
这事儿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爷爷呢,老头子嗅觉比谁都灵敏。费嘉年摸索着咖啡杯的手柄,不动声色道:“有事就说吧。”
“你爸妈……”
“我爸妈离婚的事除外,这件事情我管不了。”
他低着头打电话,听见面前的玻璃咚咚作响,神经质地朝前看,是纪南,用指关节敲击着玻璃橱窗,向他做口型:出来吧。
费成章垂死挣扎:“毕竟是你爸妈,这些年……”
“些年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您看看,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消停点了,还是看在我的份上举案齐眉了?”他几乎要笑出来,“算了吧。”
下周见baby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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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