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初的手忙脚乱转眼就过去,接下来的半个月,纪南一直在公司闷头加班,林婉则正与男朋友谈婚论嫁,每天都有不少事要办,费嘉年这个名字真的就像为了做菜买回来、只用过一次的生姜,被迅速淡忘在了冷藏室的某个角落。
冯一多丝毫没有作为高二学生的自觉,回头考的惨败对她完全没影响。纪南每天晚上九点钟去接她下晚自习,她总是两手空空,理直气壮地说:“作业都写完了,还带什么包?明天还得背回来。”
车子开在回家路上,冯一多突然从后座窜上来,“小姨,明天星期五,不上晚自习,我在外面吃饭,晚点回来行吗?”
“坐好。”纪南用一只手把她拍回去,“你去哪?”
“跟朋友出去玩。”
什么朋友啊?纪南很想问下去,但想到她在多多这个年纪,最烦的就是纪昌海像审间谍一样盘问她,立刻闭上了嘴。
“身上有钱吗?”
“外公给了。”
纪昌海到底给她多少零花钱?上周末冯一多跟同学出去吃饭,提了一双新鞋回来,纪南瞄了眼价格,两千多,她眼睛都不眨就花掉了,手头竟然还有余钱。难怪冯蕾说没钱找多多匀,纪南心想,冯一多小金库比我还充裕吧?
她没忍住,回家后跟冯蕾提了一嘴,冯蕾却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女要富养嘛。”
“你们会把她宠坏的。”
那边信号不太好,人声时断时续:“多多的妈妈那么早就不在了,爸爸也不在身边,我们宠一点又怎么样?应该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纪南只觉得无力。这些年她鲜少在家里住,不了解父母的教育模式,而多多在外公外婆的羽翼下生长至今,大概也不会听她这个空降兵的指挥。纵然再看不惯她吊儿郎当大手大脚,纪南也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手机震动起来,纪南借口有新来电,结束了跟妈妈的通话。屏幕上显示她有一条未读信息,点开来,是家访通知单。
时隔半个月,冰箱里的生姜终于重见天日。
周六一早,闹钟都还没响,冯一多就被小姨从床上拉起来大扫除。她一边刷马桶一边抱怨:“费老师还能在我们家撒尿?”
纪南正拿吸尘器吸地毯,扯着嗓子大吼:“万一想尿了呢!”
被她们俩编排半天尿不尿的费老师向来守时,掐着点按响了纪南家的门铃,纪南刚倒好茶水,放下热水壶去开门。
外面正在下雨,小区不让外来车辆进入,内部布局又很绕,费嘉年显然走了不少弯路,衣服湿掉一大块,镜片上也糊着水滴,姿态颇有些狼狈。纪南没想到他站得这么近,门一开,两人间隔不过三十公分,几乎鼻尖碰鼻尖。他也愣了一下,但迅速反应过来,冲她微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高三转学生费嘉年曾经在女生堆里有个外号,叫美人,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实在长得漂亮。
天生月牙眼,笑起来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单看长相就像是从小拿五星级三好学生的孩子,放学回家还会扶老奶奶过马路的那种。向往一切美的事物是人类本能,这张漂亮的脸蛋自然也是他受到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家长会上遥遥见的那一面没多少实感,现在他就站在面前,微笑时眼睑的弧度、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统统是蓝光1080P,清晰到吓人。
久违的微妙感觉袭上心头,攀着她的脊背一路噼里啪啦传到神经中枢,纪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费嘉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怪异,右脚刚迈进门就顿在了原地,冯一多正好从旁边跳出来,大喊大叫地给他解了围:“费老师好!”
他不明所以,暗暗松了口气。“你好啊。”对着纪南微微低头,费嘉年摆出一个礼貌请求的姿态,“可以进去吗?”
她赶紧让出通道:“请进请进。”
纪南家住在本市城东的一个高端楼盘,安保森严、绿化整洁,装修得也非常漂亮,显然花了大价钱。除湿器开足马力,英国梨和小苍兰的香薰气味飘浮在半空,处处彰显房主在打理这个家时下了不少功夫。
费嘉年想起高三时大家都在学校上晚自习,新款iPod九月刚上市,不到一周纪南就拿到班里来玩,还被班主任没收了。她倒也不跟老师对着干,下课后认个错就把东西拿回来了,第二天晚上接着偷偷玩。
对物质的轻慢让费嘉年断定她家境优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孩。这个猜测到了今天终于得到了验证——门口放着几双鞋,看款式和颜色,显然属于中年男女,即这个家的主人。墙上挂着一家四口的合影,两个女孩并肩站在中年男女背后,矮个子的是七八岁的冯一多,高个的则是纪南本人,一脸不乐意。边上放着另一张四人小相片,这里面的纪南年纪更小,边上站着的少女比她高半个头,留长发、穿连衣裙,五官跟她很像。
茶水早就备好了放在桌上,费嘉年连客客气气婉拒的机会都没有。在餐桌边坐下,他从包里掏出冯一多分科后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单,短短一瞬,舌尖滚过数个称谓,最终开口的措辞非常突兀:“……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是啊,好巧。”掩饰性地伸手把头发往后拢,纪南假装没看到冯一多困惑的小表情,“要不是来开家长会,我都不知道你回信川做老师了。”
“大学毕业就来了。”费嘉年也笑,趁着气氛松动迅速切入正题,“这次主要是来和你们谈一下文理分科的问题。”
纪南乐得顺坡下驴:“不是高一就分好了吗?”
“选文选理在高二上学期还可以调整。按上学期的情况来看,冯一多的文科成绩远比理科好。”
费嘉年把一张图表推到她面前,上头是两条折线,分别代表数次考试中的文理综科目总排名,文科稳稳排在年段前十,理科却像得了软骨症似的直线下跌,烂泥扶不上墙,冯一多的理科成绩就是烂泥中的烂泥。
蛮恐怖的,纪南心想。冯一多的成绩很恐怖,费嘉年这种带着统计图表上门家访的老师也很恐怖,不过前者让她想抓着多多胖揍一顿,后者则令她情不自禁想抱拳作个揖。
纪南皱着眉头跟冯一多一起看表,费嘉年继续说下去:“很多家长和学生选理科的初衷是觉得理科比较好选专业,将来有利于就业,但事实上,不管是从考学还是长期职业发展的角度来看,选择一个适合学生自己的学习方向都很重要。”
纪南扭头问她:“你怎么看?”
冯一多正蹲在椅子上伸头探脑,因为突然被点到名而慌了神:“我?我,我觉得都挺好的。”
费嘉年耐心又和气,仿佛生下来就是个好老师:“冯一多,现在选定理科,起码要一直学到高考,而高考成绩会决定你能上什么水平的大学,不能草率。”
她傻乎乎的:“那,那费老师你怎么看?”
问题被抛了回来,他拒绝表态:“我不能代替你做决定,但根据现在的考试成绩,希望你们再慎重考虑。”
纪南看明白了,老师负不起这个责任,不会把话说死的。她戳戳冯一多:“多多,有什么问题现在就问费老师吧。”
“……让我想想吧小姨。”
是小姨啊。费嘉年依稀记得纪南家里好像是有个小孩,他也不想追问,放下杯子道:“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这事也不急,国庆节前跟我说就可以。”
费嘉年讲话条理清晰、效率奇高,家访前前后后不到二十分钟,该说的都说完了,外面的雨却还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
想到他来时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纪南犹豫了一下:“我送你出去。”
“没事,我自己走就行。”
纪南已经拿起了伞,“我送你吧,顺便下去倒个垃圾。”
两个人站在楼道口等电梯,周围的空气潮湿,初秋雨夜带来的凉意攀上纪南的小腿肌肤。他们本来就说不上熟识,再加上多年没见了,一时间连寒暄也不知从何开始,纪南抱着要和班主任套近乎的想法,硬着头皮打破沉默:“费老师你家还住在城南?”
“嗯。”费嘉年的声音似乎比高中时低沉了一些,二次发育么?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叫我名字就行,叫费老师怪怪的。”
“那多不好啊。”
电梯门应声而开,费嘉年伸手挡住示意她先进,她也不客气。并肩站在这方狭小的牢笼里,一股洗衣皂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纪南悄悄地用力闻了两下,来源就是身边的这个男人。
“叫费老师,总觉得还在学校加班。”
纪南迅速抬起头,借电梯门上模糊的倒影瞟了他一眼。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脸,这时候他的语气和面部肌肉同时松弛下来,那种让她感到生理不适的标准微笑像盔甲,在战斗结束之后被全数卸下,背后是一张没有任何情绪的漂亮脸蛋。
来了来了,她暗想,费嘉年,又被我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