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并不大,何况秦家还是有名的富户,在路上随便问一个人,都能殷勤地指路。两人沿着青石板街一路过去,甚是悠闲。
黎江雪却一反常态地有些沉默。
“怎么了?从茶摊出来,话就这样少。”身边的人问。
她抬起头,看了看那张被夕阳映得格外温柔的脸,“我只是没想到,这天底下的妖怪竟然这样多,已经到了官府要特意网罗修士,驻守在每一座城池,专门为百姓除妖的地步。”
先前在山上时,她还只觉得此间平静,闲云野鹤,如世外桃源。后来云别尘说,要带她下山捉妖挣钱,她也只以为是零星有之,只当出门来见世面。
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也不是净土。
原来云别尘说的修行须入世,是这个意思。
身边人微微一笑:“害怕吗?”
“不。”她摇摇头,“我就是觉得,百姓太苦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得离她更近了一些。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被拉得很长,乍看竟有些相似,让她恍然间觉得,自己也和他一样,是个仙风道骨,能济世人的仙长。
“师尊师尊。”她轻声喊他。
“何事?”
“都说天幕城礼待修士,我们为什么没有被招揽,跟着官府一起做事啊?”
云别尘一时没有回答她。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她总觉得他的眉心微蹙了一下,有一种难言的神色一闪而过。
但是下一刻,他便如往常一般轻轻笑起来,“哦?少主是不是觉得山上不好,想去吃官粮了?”
“才没有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就觉得我们同星门最最好!”
云别尘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摇头,“向来只顾领你修行,不曾教你习文断字,是为师的疏忽。”
“师尊,你嫌我没文化,大可以直说的……”
笑过了,黎江雪心里的困惑却并未解。
自然,他们门派太穷了,是不争的事实,要是能去官府吃上公家饭,想必生活条件会比现在好上不少,唐止下山采买的时候,也不必抠抠索索地算着钱花。
但是她真正在意的,倒还不是这个。
刚才茶摊上的大姐说了,时至今日还没有被官府招募的修士,往往被坊间传为心术不正,甚至是魔教之流……
她一直以来的担忧,不会要成真了吧!
她偷偷瞟一眼身边的人,他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闲庭信步,与她并肩而行,因为方才开过玩笑的缘故,唇边还浮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那样好看,那样干净。
不会的不会的,她师尊这么好,一定不会是魔教的。
两人一路来到秦家门前。
不愧是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眼前的宅院粉墙黛瓦,高高的朱门上几排铜钉,光是看着就气派。连带着门房也有些瞧不起人,拿斜眼看他们,“你们是谁呀?做什么来了?”
云别尘自报家门:“我们是下山的修士,听闻府上近日不太平,特来除妖的。”
不料对方并不相信。
“你们?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丫头?”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去去,讨饭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云别尘是斯文人,微微蹙眉,正待与她再说,却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抢了先。
“你把我们当骗子,我们还嫌你心不诚呢。”黎江雪吊儿郎当的,抱着手臂,“瞧你只是一个门房,当不了家,我不和你计较,你进去问你家主人,有仙长愿意上门替她捉妖,她要不要。”
她眯眼笑了笑,“我们在这里等一刻钟,过时不候。”
对面禁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虽然神情很像是见了鬼,但终究是犹犹豫豫地进去了。
云别尘低头望着她,微微含笑,“你今日的脾气,倒格外不同。”
“对什么人,下什么药。”她看看门内没有人,转头一脸灿烂,“我表现得好不好?是不是特别能镇住人?”
面前人弯了弯眼角,忽然抬手,在她发顶上轻摸了一下。
黎江雪只觉得头顶一阵酥麻,用力咬了咬嘴唇,默念“我是个仙长”,才没让嘴角翘得太高。
想在她面前摆脸色给她师尊看,门都没有。
那门房不过片刻,就急匆匆地回来了,这一回脸上的倨傲收敛了不少,虽仍有些疑色,还是恭恭敬敬道:“二位仙长里面请。”
他们跟着她一路穿过前院,走向正厅。
这秦家的宅子建得不错,格局疏阔,气象开朗,黎江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影壁花窗,悄声对身边人道:“我瞧着风水挺好,没有什么妖气啊。”
云别尘笑看她一眼,“你什么时候会看风水了?”
她吐了吐舌头,自知班门弄斧,却听他又道:“不过依我看也是,并没有什么煞气,不像是有恶妖的样子。”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
正厅里站着一名年长女人,想必就是家主秦母了,她远远地就踱着步,尽显焦急之色,见了他们来,先与门房耳语几句,神色并不完全信任。
“听说二位是从山上下来的仙长?”她犹豫地掀起眼皮,“请问是哪一位会除妖啊?”
黎江雪毫不露怯,“要是没有能耐,也不敢登三宝殿。不过这位是我师尊,他的本事在我之上,您可认准了。”
反正吹出去的牛有云别尘替她兜着,怕什么。
“一个男子?”对面没忍住,诧异道。
“男子怎么了?只要能替您除妖,保家宅平安,不论是七十老翁,还是三岁稚童,似乎都没有什么要紧吧?”
就见秦母背过身去,和门房交头接耳一番,依稀可以听见“男子修仙能是什么正经人”、“别是来路不正的魔教”等话,听得黎江雪十分不受用。
不过她没翻脸,只是平静地笑了笑,“也对,我们只是江湖散修,若你信不过也是正常的,我们这便告辞了。城里的官府也有仙长,想来的确更可信一些,大娘你还是快派人去请吧,想必也是来得及的,并不会耽误小姐的病。”
说完,转身就摆了个要走的架势。
还没迈两步,就被秦母拉住了,尴尬赔笑:“小仙长误会了,我并没有怠慢之意,还是请坐吧。快来人,上茶。”
黎江雪对云别尘偷偷摆了一个获胜的表情,自己并没有坐,只是扶着他的手臂道:“师尊,你坐。”
又接过下人端上来的茶水,拿手试了试不太烫人,才递到他的手里,“请师尊用茶。”
云别尘没有见过她这么规矩的样子,不由失笑,低声道:“你去坐吧。”
她只摇摇头,十分端正虔诚地站在他身侧。
虽然在山上时,她并不怎么拿他当师尊,什么没大没小的事都敢干,但是出门在外,尤其在这等狗眼看人低的人面前,她这个徒弟,就是他的脸面。
她没有忘记,那位茶摊的摊主教过她,在这个女子为尊的世界里,自己的男人……不是,自己的师尊,得自己心疼。
她看着这秦母满脸狐疑,把他们当江湖骗子看,还一口一个男子如何,就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处处想替云别尘把这个场子撑住了。
秦母见了他们这副情状,瘪瘪嘴,小声道:“还真是师徒呀?”
也不知道原先想的都是些什么。
总之她在对面坐下来,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家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多少?”
云别尘不好当面揭人的短,于是便略过了散碎桥段,只道:“听闻贵府的大小姐,高中秀才,又逢新喜,却不幸被妖邪所扰,身体抱恙。”
不料对方闻言,却立时垂下泪来,“你说得也太轻巧了,什么身体抱恙,我女儿分明是快要叫那妖物吸干了!”
“您别急,慢些说。”
“我如何能不急呢?这些天全家上下,都提心吊胆的,睡不了一个好觉。可是官府的仙长总说忙,交了定银也只叫等,要不然我也不会……”
她瞥了他们一眼,把话咽回肚里,又向外看了看天色,“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不如趁着天还没黑,带你们去看看我女儿吧,要是等入夜了,就看不成了。”
虽然这话听着奇怪,但两人见她心烦意乱,也就不急于问她,只依言跟着她向后宅走去。
走进一处小院,就见正房的门开着,门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似乎正与里面的人话别,其神色哀戚,以手帕掩面,说不出什么整话。
反倒是里面的人在劝他:“你早些回吧,不用守在我这里,我一切都好。”
声音虚弱沙哑,称不上很温存,但也是和气的。
那男子哭着摇头不肯,外面庭院里站了另一名中年男人,想必该是秦父,恨恨一拂袖道:“还一切都好呢!”
一转头,就瞧见了他们,诧异道:“这些人是……?”
“是自称能除妖的仙长。”秦母没有理会他还想再问,只道,“我带他们来瞧瞧珍儿。”
哭泣的男子默默行了一礼让开,黎江雪跟着秦母踏进昏暗的屋子。在短暂地适应了光线后,她望着床上的人,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原来那句“快被吸干了”,半点也没有夸张。
眼前的女子,浑身枯瘦蜡黄,几乎只剩一层皮了,眼眶和脸颊都深深地凹陷下去,即便她只是个废物修士,也能看出对方印堂青黑,满脸晦气。
她确实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