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地下!”袁蚯急吼一声。
这回廊里满地都是形如眼睛的点翠!
用玛瑙点睛即是给死物开眼,从他们踏上回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上万只眼睛注视。
不知谁听了袁蚯的话,不让看地下就往上看,头一抬,对上头顶密密麻麻的蓝眼睛,顿感眼睛长毛发痒,痛苦难忍地抓挠眼睛,喉咙里撕裂出揪心抓狂的苦声。
被甩掉的油灯在地面转了几圈,把点翠眼照出光泽,一只只眼睛放佛活过来一般,冰冷无情地眨眼仰望闯入墓穴的偷盗者。
脚底头顶都有眼睛,莫非榆余光都能晃到成群一片,索性直接闭眼;可闭上眼,她又放佛能听到那些眼睛轱辘轱辘转动的声音,有石子碰击地面的清脆,亦带长年累月积累的钝涩,叫人骨寒毛竖。
“屏公这人也太鸡贼了!”
“太鸡贼了!”
“鸡贼了!”
“了——”
腰圆丙闭眼骂出一声,安静昏暗的回廊里荡起回声。说话人僵直原地,等回声消去点头哈腰着小声道了句抱歉。
袁蚯仍蹲在地上,双眼无法离开被她拨泥见光的那只点翠眼。她的脑子还能转,只是转得极慢,想三个字要想一刻钟,想完一句话能过去半天,但她还是止不住去想,想站起来,想挪开视线,想解决办法,越难受越想,越想越难受,明明想法就在脑子里,但就是怎么都出不来。
眼前迷蒙,茫然间自己走进了一个六面是眼的白盒子里,那些眼睛全都盯着她一人,狡黠鬼祟的眼神滑过身体每寸,她拼命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却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你们快看,她的脸好丑!她爹娘生出来这么个玩意儿,不会被活活吓死吗?!”
“呸!恶心死了,那么大一块疤,还是个鬼脸形状!”
“欸欸,离远点,谁知道这东西会不会传染。我娘说丑人多怪,你们看她这样子,身上说不定还有更奇怪的!”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
讥讽声围绕着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像是从她脑海里翻出来的,又像是现在就有这么一群人围着嘲笑她,她被吵得心甚烦意甚乱。
袁蚯没有抬头,但她清晰记得每一张声音的脸,这都是儿时的“伙伴”。
袁蚯打娘胎里出来,左脸就带着骇人的胎记,她娘找到算命先生,先生说她前世罪孽深重,这是对她的惩罚。随着她长大,胎记也变大,渐渐长满了整个左脸,甚至有往下延伸到脖子的趋势。因此她每天都要带着娘亲手缝制的面罩才敢出门。
她总是远远地跟在其他小孩的后面,看他们玩耍听他们聊天,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有一天她的愿望成真了,那帮小孩真的来叫她一起出去玩。他们扯下了她的面罩,绑了她的手,在她脖子上套了索,把绳子牵在手里。头一个牵累了就换另一个人,第二个人起还初饶有兴致地拽着她跑,但是脖子勒出青紫,滲出血来,她都没反应。“这丑八怪还是个傻子?”第二个人说完没趣地把绳子给了第三个人。
他们牵着她像遛狗一样到处逛,一整天下来让她在人群中出尽丑样。她被人打骂唾弃的时候,他们在旁边大笑,她被人拿扫把驱赶时,他们也跑也闹。明明在一幅画面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然后又带着她去下一个地方,变着花样给她使绊子,好像这群小孩这辈子的智慧都用在这上面了。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声音还是不停,念得她脑子快要炸了,可她连拳都握不住,一丁点都发泄不出来,一腔怒火憋在肚子里,像个已经充饱了但还在不停往里充气的皮球。
“袁蚯,你说什么?”鼠眼男闭眼歪头问。
袁蚯没有回话。
鼠眼男又问一遍,袁蚯还是没有回话,他眼睛虚起一条缝,看见袁蚯静静蹲在前面,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即又快速闭上了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甲级不说话,乙级也不说话,剩下几个丙级也没见过这等场面,眼睛闭的死死的,哪还能想出办法来。
“我们就这么站着吗?”莫非榆闭着眼悄声问郁问樵。
郁问樵:“点翠眼是为了勾出闯入者的心魔,让其知难而退,倘若无愧无畏,应当不会被迷了魂魄。”莫非榆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过来,郁问樵的声音近了一些,“我从后面走去找找,要同我一起么?”
莫非榆思考后摇了摇头,道:“我在这等你,你多小心。”她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愧疚,会不会畏惧,装盲是最稳妥的选择,不睁眼跟着去难免会成拖累。
回廊静悄悄的,大家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有的离得近还能听到心跳,怦怦怦的,比呼吸要快许多。
“够了!!!”
“妈的!我说够了!聋了听不到吗!够了!”
够了!
够了——
......
袁蚯声音响亮,声音在甬道里转了五六圈才停下。
她喊出来了,畅快地喊出来了!
“哈!”袁蚯大呼一口气,从地上弹起,腿部的酸麻像溢出的沙子一样散开。她警惕地立马闭上眼,然后慢慢地虚一眼地上的眼睛,那些眼睛已经没了光泽,死气沉沉地闭上了。
“......没事了,睁开吧。”袁蚯凝气说完,丙级依次试探着睁开眼,视线平平看向袁蚯,依旧不敢低头或是抬头。
莫非榆睁眼转头找人,看见郁问樵笑眯眯地站在旁边,顿时安下心来。
“袁蚯姐真厉害!”一个丙级崇拜道。
“是啊是啊,吼一声就好了,怎么做到的?”看得出朝阳单纯非常。
袁蚯没搭理,她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反正没事了就好,“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点翠眼一闭,回廊里怪异的感觉便少了许多。一行人分开绕了几圈,在顶上找到一只微微突出的眼睛,按下去后,回廊内壁降下一道石门,而后的路宽敞了很多。地面一块块石砖严丝合缝,表面只蒙一层薄薄的灰。
周身的衣裳外层积了寒气,逮着丝线缝隙就往里面钻,刺得人一阵阵打冷颤。
朝阳经历前面两遭已经不敢正常睁眼了,嘴唇紧抿,抬手捂眼,往前摸索着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对上了一双眼睛。其他人也多多少少对视线做了遮挡,鼠眼男皱了眉,眼睛眯了没有,看得不甚明显;甲级上半张脸被草帽阴影遮挡得极好,只露出平直的嘴角,活有一副被人欠钱的气息。
油灯晃动的光晕照出地面斑驳的褐色,如滴溅聚流的干涸血液。
天中时节,墓中铁锈和腐木浸泡在湿凉的空气当中,脚底阴气横流,马路宽的长廊中逐渐漫出灰绿的诡异烟雾。
“唆——唆唆——”
妖异怪声在视线不及的角落扫过,待众人转头看去却早已了无声息,只留下脊背汗毛连着神经悚然竖起。
几级台阶上去,石路两侧共伫立着十二个石刻雕像,高矮胖瘦,形象各异。
“真是见鬼了......都什么玩意儿?咋这么多石像?”
“我看这屏公是专门针对地风,否则怎么会到处都是眼睛?”腰圆丙道。
鼠眼男表情奸猾,哼哼阴笑道:“怕被盗的墓,才恰恰说明里面有好东西哟。”
这话一出,一群地风的本性暴露,各个摩拳擦掌,看眼神仿佛宝贝已经牢牢握在手心里,顿时周围的阴森气都淡去了些。
几个地风在周围探索,没有轻易踏入十二石像的范围内。
这些石像同墓门外的镇墓兽一样,雕刻技巧精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好比右手边打头的这个,裙下穿了一双绣花鞋,鞋面的花纹走线根根分明令人惊叹。如果有人说,这是拿一双绣鞋在表面刷泥风干做的,都比是说雕刻的要更容易让人接受。
“这东西能搬走的话,也能卖不少钱吧?”给鼠眼男哭丧的那个丙级忍不住凑近摸了一把石像的脚。
“地里的玩意儿,再好看也没人要......”鼠眼男捏着嗓子喝道,“你个小狗崽子!别他妈瞎胡乱碰!”
站在外圈的甲级似乎是嫌他们动作太慢太谨慎,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下一脚踏上石路,走过第二排石像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迈进嘎吱嘎吱的步伐。
没机关?
不可能吧?
众人半信半疑支出脚尖试探,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走过三排石像都未见动静,心中愈发疑惑,难道这石像纯属好看才摆在这里的?
腰圆丙瞪眼竖耳观察周围,角落里仍有似有似无的怪异响声,噌噌噌——像是什么东西摩擦发出的,不过那声音细微入尘,即便有幸进了耳,也尚不值得入心入脑。
“你们有没有听过石老旧闻?”腰圆丙压着声音道。
“石老......好耳熟的名字,是个匠人吧?我听人说朔西以前有个名匠叫姓石。”朝阳喜欢能摆脱恐惧氛围的话题,迅速陷入回忆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