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木怡在外人的嘴里又多了两个称呼,有人会叫她“知府夫人”,有人叫她“华夫人”,就连木家父母也总会拿华府女主人的名头叫她端正得体,很少再用乳名唤她。只有那间小饭馆里的小工,每一个都还叫她木怡。
虽然不抵触,但她还是喜欢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或者“木小姐”也好。
“木小姐今天吃点什么。”
“哎!老三样就行!”
“木怡,你的东西忘拿了。”
“哎!好,我拿上了,多谢你提醒,以后你看到了一定还要再提醒我。”
其实她是故意将东西落下的,为的是能听到小工叫自己的名字,因为只有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才能毫无顾虑地回头。
时过三载,木怡诞下一对龙凤胎,华府在陈老板的饭馆里摆席,宴请周围百姓,不论贫富。
华知府为人清廉,深受邺阳城城民喜爱,自华府两个小孩能上街起,百姓就不停往孩子手里塞东西,也不管两双小手拿不拿得下,以至于每每出门一趟回来都收获颇丰,然后转头又得由木怡挨家挨户带着东西去还。
东西还着还着就还到了熟悉的饭馆。
木怡大脚一迈,叉腰对里面喊:“陈叔!你怎么也这样!”
陈老板正吃着饭,手里端着碗,嘴巴边耷拉着半截面条,一脸懵得从后厨出来。脸上皱纹没一处对得上,却是明明白白写着“怎么了”。
“陈叔!下次别再给他俩东西了。”木怡语气严厉,放东西的手还是轻稳的。
陈老板:“?”
“你说这个,是我给的。”江念余光瞥见熟悉的包裹,直起扫地的腰背说道。
“你给的?那就更不行了!你自己吃住都成问题,还给他们东西做什么呀!”
“因为看他们两个可怜。”江念道。
“?”
“???”
陈老板咳咳两下赶紧咽下饭,打圆场道:“他的意思是可爱,可爱,没读过书哈哈......”陈老板尬笑着。
江念不清楚可怜和可爱有什么区别。
他读过书,而且读过很多,书上每一个词的意思他都能看懂能背下,但是大多都无法理解,比如和亲情、爱情、友情,又比如,开心、难过、生气。
“这么善良无私的一个人,若是父母健在,能读书考取功名,应该也和华郎一样是个好官吧......”木怡看着江念的眼睛,眉眼唏嘘,又拍了一块银子在桌子上,义正言辞道:“反正你先把自己照顾好,然后再去考虑别人。”
好景不长,邺阳城作为北楠国西北边塞要城,开关口通贸易,许多官商想要进来做生意。可华知府两袖清风,油盐不进,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在陪儿女过完十岁生辰后,有心人利用前线战事引诱华知府出城筹谋商议,途中遭歹人刺杀,死于邺阳城城门外。
城中挂白七日,直到下一任知府上任,整座城都丧气沉沉。
木怡沉沦许久,从华郎下葬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挑起一家主母的职责,成为“华夫人”。
有城中百姓帮衬,华府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华家儿女继承了华知府的意志,两个孩子聪慧机敏,待人友好,儿子成了北楠名士,女儿成了北楠名将。
放眼全国,这二位是多少达官贵人做梦都想交好的存在,这会儿竟坐在一间老旧的小馆子里吃饭。
“陈爷爷,还是你这儿的饭好吃!”女名将发自肺腑夸赞道。
“那当然,陈爷爷的手艺,就连王城里的御厨也望尘莫及。”男名士亦是发自肺腑。
“哈哈哈你们两个,就别打趣我了。这次回来待多久呀?”陈老板白发花花,腰背弯着,脸上全是笑纹。
“半月。”两人齐声道。
“好好好,回来就多陪陪你们的娘。”
“我们回来还没见着她呢,以为娘来陈爷爷您这儿了,结果也不在,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女子万分无奈,又好似对此种情况习以为常。
“哈哈哈,许是碰见旧友了,她一直都孩子气。”
“孩子气?我娘可都是四十岁的人了,大名鼎鼎的华夫人,王城中都有她的名号。”男子说。
“可她在陈爷爷我眼里,还是个孩子呀。”
平镇的路上到处都堆着鼓满麦子的麻袋,木怡一路问了好些个人才问道陈老板以前常买的那个农户家地址。
周围景色怡人,民风淳朴,她边走边看,绕了许多路也不觉得累。
江念从后山回来,刚准备进家门就被个一身五彩贵丽的女子拦了路。
“请问,陈老板以前的菜货是您家地里种的吗?”木怡问。
“是。”江念答。
“为什么后面不种了呢?我儿时常吃,现在倒是怀念。”
“地租出去了。”
“这样啊......”木怡还是那样好看,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很少。
她莫名陷入回忆,半天没说话,江念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着,听风吹,看草动。
“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木椅定眼看他,忽然笑了起来。
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总觉熟悉,放佛认识了许久。这几十年里见过那么多人,对其中一半以上的人,她都是这种感觉。
“真是神奇,邺阳城百姓就这么多,可我却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没见过的人,”她嘴角抹笑,“比如说你,我碰见的大多数人都是你这般性情,冷言少语,好像很不愿意与旁人产生任何瓜葛。”
冷酷无情,铁石心肠,无情无义,这些是江念最常听到的别人对他的描述。
不直言其事,用隐晦的词句表达,这种委婉含蓄的说话方式,多半是说话者不愿语出伤人。
江念觉得木怡是在可怜他,而她每次可怜他的时候都会给他钱,不管他收不收都要强行塞给他。于是这次他主动伸出手,摊开。
“干什么?”木怡对这突然的举动很是不解。
“钱。”
“......”
有地不种,管人要钱?租出去的地难道不收租金吗?伸手就管人要钱?
想是这么想,木怡还是掏了点钱拍到他手上,随后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管教道:“我看你年纪不大,手脚健全,还是趁年轻多干点活。以前你种的菜都挺不错的,上城里能卖着好价钱,犯不着乞讨。”
江念:“不是你给我的吗。”
“......”
“!!”
次次遇上这种人都叫她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可偏偏又次次都是这种人帮了她一把。不过这回可不一样,两人关系平等,没有救与被救,帮与被帮的复杂关系。可还没等她酝酿出一句反驳的话,这人就掉头走了。
木怡眼疾手快抵住了快关上的门,“给你那么多钱,我进屋讨杯茶水喝不过分吧?”
江念没管,自顾自得往屋里走,任她在院子里晃悠。
自田地出租,去陈老板那做工以后,江念便很少回平镇,院子不再晒谷晾豆,显得空旷不少。但在木怡眼里,这便是贫苦,家中没有存粮,灶台落灰,若是偶然路过,定会觉得此处荒废已久。
几步的功夫她便细细逛完了院中每一个角落,心头隐隐泛上酸意。
打水,洗锅,舀水,烧水,一刻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水放到木怡面前。
碗里水纹荡平,热气稍淡,她端起来几口全喝了下去。
其实她想问“没有茶吗”,但答案很明显是没有,人家连饭都不一定吃得上,哪还有钱买茶呢。
“你家里人呢?”
“死了。”
很好,本想找个话牵头打破沉默,这下空气更凝重了。
“抱歉......”
木怡眼睑垂得很低,她不太会安慰别人,更害怕抬头看到别人伤心落泪的画面。
这种时候旁人劝再多也是无用,还是得靠自己走出来才行,因为她从前便是这样过来的。
手中的陶瓷碗由热转温,逐渐变得冰凉。
她紧着眉缓缓抬起眼,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悄悄从侧面观察着,而站在旁边的人却是早已不在。
木怡头带着身子,不安分地坐在凳子上到处转,最后在房间的窗户处寻到人影。
过了一会儿,她见江念拿着三本书坐到屋门口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翻起来,他神情专注,看得很是入迷。
农家小院里飘着别处吹来的饭香,本应是在田地里劳作的青年,却是与众不同,伴着阳光,坐在一贫如洗的院子里手不释卷。木怡不禁觉得,这人身上的书生气比华郎还要重。
暮霭沉沉,金风微凉,壶中空空如也。
静谧放空的时刻恍如白驹过隙,江念还在看书,木怡起身收好水壶和碗,轻松一笑,悄声关门离去。
西陲战急,华氏女将率军打了胜仗,赐国姓“乐羊”,封赫阳王,食邑两千户。同为赫阳王领地和家乡的邺阳城一时声名大噪,西北边境的小城居民纷纷迁居来此,城中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这年陈老板七十又二,人多人少都还是开着小饭馆。食客都吃惯了这个味儿,即便陈老板步履缓慢,等饭的时间长些,也愿意来这坐下聊聊天,再吃上几口盐时多时少的菜,调侃一句:“哟,陈老板,今天手抖了几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