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瓜皮帽的小孩抽出泥巴堆里的半截木棍,奶声奶气道:“江念!这根断了,你去那边再找根来。”
那个叫江念的小男孩听到话回头,竟是没有五官。
一张空白的脸,连脸型轮廓都不清晰;要是看得再仔细点就会发现,不只脸,他的手脚身型,包括衣着打扮都模糊得很,像是一团立体流彩的影子。
江念从泥巴滩里蹚出来,踩着黄土落叶过去,过一会儿又踩着回来,在路上留下四排泥脚印。
他捡回好几根树枝,粗细长短都有,两手握做一捆伸出去,对瓜皮帽小孩说了个“给”字。因为看不清表情,这个字听起来不情不愿。
瓜皮帽小孩甩了甩又白又胖的脸蛋,说:“用不着这么多,嗯......不过我们可以用多的这些,再搭个房子,一个泥房子,一个木房子,他俩就可以做伴啦。”
“好啊好啊。”另外两个小孩附和道。
四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在麦田边堆起房子,泥巴弄了满身,红扑扑的脸洋溢着开怀笑容。
天地一转,周围的麦田只剩下田,乡间每家每户屋舍外摞着干草堆,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掩体。
那个带瓜皮帽的小孩换了一顶红皮帽子,配着肉嘟嘟的小脸尤其讨喜。
干草棚下,江念还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站在带帽小孩的家门口,迟迟没有敲门。
小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看到栅栏外似乎有人站着,跑跳着前来开门,然后皱着圆乎乎的眉头问道:“你找谁啊?”
江念呆了半天没有说话,那小孩又说:“你是新搬来的吗?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们前天在一起玩过泥巴。”
小孩愁得更厉害了,“玩泥巴?你是说前天吗?可我记得那天是和小丫、大余哥,还有江念一起玩的,难道......你是躲在旁边看我们玩吗?”
江念:“我们一起玩的。”
小孩嘟着嘴上下打量江念,然后说:“没关系,下次我们玩可以叫上你,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江念,家在平乡大田坎左边第三户。”
“江念?!!你是江念?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你长这样......”小男孩歪头冥思苦想,这时他身后的屋里传来一个女声,那女声喊道:“田宝,你在跟谁说话?”
田宝头一回,甩出脑后的两根小辫子:“娘!我在跟江念说话!”
刚说完就听见屋里哐当两声,一个二十多岁,穿粉色布衣项带银链的女子跑到门口,一把将田宝拉回门里,斜瞥了一眼江念,气冲冲地冲田宝喊:“认识人吗你就开门?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吹走了?到时候被人拐跑有你哭的!”说着装样在田宝屁股上打了两下。
“这是江念啊,娘。”田宝抬头,眼中深信不疑。
他娘又看一遍江念,说:“他说是江念就是吗?你记得江念长什么样吗?”
田宝被问住了,垂头小小声摇头,“不记得......”
他娘听着就要关门,田宝左扭右扭从门缝里挤了一句:“江念!我们下次再一起玩!”
“玩什么玩,一天就知道玩!夫子布置的课业学完了吗?我看你非要等你爹回来才肯老实。”走了几步那妇人又补一句:“你以后跟小丫和大余哥儿玩玩就行了。”
“为什么?江念也是我们朋友。”
“你都不记得人家长什么样子,还说是朋友。老人家都说了,江念被鬼上了身,没人能记住他的脸,难不成你还想同鬼一起玩?”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听娘的,娘能害你吗?乖,咱以后别跟他玩了。”
门外的人没有走远,一米高的竹片栅栏不隔音,周围的人说什么话江念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早有预料,来田宝家之前他去过小丫和大余哥的家,他们的父母家人也是这么说的。
大田坎江家的事乡里早就传遍了。
五年前江寡妇生了一个儿子,小儿足月出生,哭声嘹亮,本应是健康有余,却偏偏叫人记不住长相。
江寡妇给儿子穿同样的衣服、挂平安锁、系红绳,种种方法都试过了,隔天一看衣服不一样,平安锁不一样,红绳更是有时有有时无。她背井离乡,独自一人来到平乡安家,腹中孩儿是她唯一牵挂,可老天爷却跟她开了天大的玩笑。
虽是痛心疾首,但说到底是十月怀胎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江寡妇宁愿相信是自己眼睛乃至脑子出了问题,也不愿相信是孩子有问题。路过的村民每天都能看到她抱着一个小孩,小孩有时胖有时瘦,有时眼睛又大又清澈,有时眼睛又小又迷惘。
白天江寡妇背着儿子在田里忙作,晚上给儿子讲故事,遇到谁家有事情需要帮忙,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她觉得一定是老天爷认为她不够喜欢这个孩子,所以才不肯让他们母子相认。
可无论江寡妇多用心多爱护,行了多少善积了多少德,老天爷始终没让她在第二天睁眼时看到同一张脸。
每天都对着一张新的脸有且仅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日子会过得尤其快。她尝试记下儿子的每一张脸,或许能从中找到的共同点,那就一定是她儿子的模样吧。可是她一个相似点也找不出,失望在心中打下了一个接一个的结,连名字也起不出来。
直到小儿一岁会说话时,她才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江念。
江念比同龄人都要聪明,他喜欢站在新办的学堂外听课,于是江母每月给夫子一小袋粮食,换来江念旁听的机会。孩子们见有个这么小的娃娃能背下自己读都读不顺的诗,既佩服又稀奇,总缠着江念问他,要吃什么才能变得和他一样聪明。
只是这群比江念高大半个头的小孩儿们,每天见他都要问一遍“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他觉得他们脑子笨得彻底,吃什么也变不聪明。
即便这样,江念也愿意和他们一起玩,不过是每天做一遍自我介绍罢了。乡里乡亲可怜江家孤儿寡母,想着小孩子一起玩而已,记不记得脸的没那么重要。
直到他五岁半的时候,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西去前说了一句话:江家小儿恐是恶鬼上身,未来是否会给平乡带来灾祸尚不可知啊——
说完便呜呼咽气了。
这话就说在昨天,很快就传遍平乡,江念知道大人们都是因为昨天死掉的老人说的那句话,才不愿让田宝他们和自己玩。
他拐上坡回家,路上看见蝴蝶就去追一会儿,看见熟透的果子就去摘一颗,东晃晃西转转卡着午饭点进了家门。
江母正在灶台前忙活,见有人进来,先开口问道:“是江念吗?”
“是我。”
江母抬眉看他,眼里话里尽是疼爱,“快来,娘早上去二梯坎买了鸡,做的烧鸡,料放得足,你来尝尝味道好不好。”
江念关好门走过去,张嘴吃了一筷子,“很好吃。”
其实他尝不出味道,分辨不出好与坏,他只知道这么说娘会开心,虽然他连开心是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是恶鬼上身。”江念问道。
江母盛菜的手顿了顿,她眼神沉寂片刻,手在围腰上摸了两把,看着江念嘴唇微启,却是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跟我照不了水面有关吗。”江念又问。
“不是的,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呀,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见识短,不知道没见过,竟知道瞎说。”江母年纪不大,脸上手上都已爬满沧桑,“我们念儿是想和朋友玩吗?你看,娘当你的朋友好不好呀?”
往后一段日子江念还会去找田宝、小丫、大余哥他们,四个人偷偷溜出去玩,回来被大人发现,三个小孩总少不了挨一顿骂才罢休。再后来三小孩也不愿意同江念玩了,江念也不去找他们,自己在田里逛,追狗抓鸡逮兔子,碰上什么就玩什么。
......
画面眨眼又变,从江念的个头判断,应是过了三年左右。
大雨滂沱,乡间土路泥泞坎坷,灰蒙蒙的绿意之下,大田坎左边第三户的小院里盖着一块人形大小凹凸不平的白布,悬挂的白绸湿乎乎地贴在墙上。
江念在白布边,低头站得笔直,脸上深暗的颜色流转,看不出心情。
门外围了几个人都是来给江母送行的。
“那边上站的是江念吧?自己娘都死了一滴眼泪都不流呢。”
“我以为那小子就是性情淡薄......唉,江寡妇也是个命苦的,一人把他拉扯大,临到走了都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个什么东西。”
“你也别说了,江妇以前帮咱们不少,江念才九岁,大家以后能帮就帮点吧。”
“这雨越下越大了,赶紧把人抬出去埋了吧,免得一会儿走路打滑。”
话说着,几个乡亲进门跟江念打了声招呼,抓着草席边将人抬到山坡后面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