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定下的时间仓促,但必要物品两家早就有准备,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该走的流程一个不落。
两日后,两家大婚,部分百姓心怀感念,自发地将家中红色的、喜庆的东西尽数铺上房顶、绑上房柱,迎亲送亲路上一片热闹红火,在久违的欢呼声中,穿着红黑喜服的新妇进了新家大门。
吉时是全县算命先生共同算出来的,未时日央,天洒金光,开始也的确如此,直到赴宴的宾客越来越多,聚集的浓云挤压天空,仿佛一张阴沉的大脸,正无情地凝视着下方众生。
墨云中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闪电如银蛇迅速爬过天,县令府上下装点的红绸鲜花在昏暗中渐渐褪去光华。
议论声消散,所有人围坐在桌前,神情焦虑地等待婚宴开始。一男子姗姗来迟,感受到沉重的氛围,免去招呼,微微躬身,快步走向剩余的座位坐下。
安静得出奇的院中,一对新人缓缓步入众人视线,乘月黛眉红唇,着一身玄色为主的婚服,举止投足间尽显端庄大方之态,高昂的气势把身旁的郎君都压了一头。
忽然,门外跑进来一个巡卫,迅速越过新人,对县令俯首作礼道:“启禀县令大人!南三巷、西六里、晚南街……共计十二处发现命案!其中西六里和南柳巷疑似发现‘平邑恶煞’踪迹,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
“什么?!”县令猛地站起身,愤愤骂道:“又是这招!”
他皱眉来回踱步,快速思索一番后,叫来一个身材结实的仆人,对其说了几句话,随后二十多个气势不凡的仆人不知从哪里涌出,在大门外停留一瞬后再次分散而去。
县令夫人起身关心道:“夫君,会不会又是调虎离山之计?”
县令面色凝重如铁,愠声道:“不知,可我们赌不起。”片刻后,县令望着门外长叹一声,提声打断了议论纷纷的宴席,“让各位受惊了,正所谓好事多磨,婚宴继续!”
“别担心,此刻府中暗处还有高手,不会出问题的。”
“嗯。”
乘月点点头,迈着小步看向坐在路尽头的阿翁阿母,眼眸泛起些许酸涩,她刚想深吸气压下泪水,就听见嘭的一声,大门被关上了。
她错愕地回头看去,门边无人,席中宾客同时陷入沉默,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气息爬上她的脊背。
是他来了!
一阵莫名的风掀动桌帷,肉眼难以捕捉的粉末被扬起,随着流动的空气钻进鼻中,一个又一个的人捂着肚子,痛喊着在地上打滚,坐在高堂上的四位长辈脸色也愈发难看,须臾间,婚宴上哀叫连连。
不等乘月反应,一个载着木箱的辘车从暗处滑出来,咕咚咚的声音穿透箱子,像是有个圆的不轻不重的物什在箱子里翻滚。
车停后,一个梳歪髻穿宽袍的男人从后面走出。鹿先生端量了一下绑着花绸的箱子,又打量了一遍乘月,表情十分满意,“别这么看我,今日不杀你,我是来提亲的。”
乘月面含怒气,质问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鹿先生目光落在捂肚蹲在乘月身边的男子身上,眼中无甚温度,他眼神扫过一群在地上扭曲的人如同扫过一群蚂蚁,“用了点小玩意儿,让他们当个安分的见证者。”
乘母额头冒汗,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抓紧扶手撑起身子,不屑道:“真是好笑,如今连一个破烂户都敢在我面前说大话了,真当我乘家没人?”乘母冷哼一声,强人疼痛的脸上浮现怒色,“我女儿已嫁于县令府,往后便是这一方山川的女主人,拿一个破箱子,也好意思跟我乘家提亲,你也配?!”
有几个腹痛程度较轻的宾客屈腰坐在凳子上,闻言笑了。
一道疾风掠向那几人耳畔,冰冷的刀锋旋过他们的脖颈,凉风灌入喉咙,发出空洞可怖的颤音,才刚刚爬上双眼的恐惧在无声中溃散。
鹿先生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戾的光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笑我。”
眼睁睁看见几个活生生的人被轻易割破喉咙,四位坐立难安的长辈脸色骤变,那些倒在地上的人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连一丁点苦吟声也不敢发出。
鹿先生一脚把其中一人踢翻,踩在脚下,抬眸看向乘月。
雷声轰鸣,躁郁的天空笼罩整个平邑县,滴答的雨点坠落,将地面浸染成同天空一样的暗沉。站立院中的两人沉默地注视着对方,都在寻找或等待一个答案。
末了还是乘月先开了口。
“你究竟是谁?”她眉目肃然,嘴角微颤,“鹿先生,平邑恶煞?还是……鹿鸣恶煞?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还是说三个都是你?”
“……”
“你的真名是什么?”
“没有名字。”
鹿先生深吸一气,走到乘月面前垂眸俯视着她,目光深邃难以捉摸,仿佛在通过这张脸看别的什么人,“我说了,话多的人都要死。”他掐住乘月的脖颈,五指用力得发白,“你只需答,嫁还是不嫁?”
一股窒息感涌上,乘月脸色通红,倔强地盯着那双饱含戾气的眼睛,艰难开口:“我不……愿和一个只会杀人的魔头,过一辈子……”
鹿先生眸中闪过一瞬诧异,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如果是这个答案,他次次要杀她,她又为何从不报官?这不合常理,她一定是对他有别的意思才不舍得报官,那些说书老头儿都是这么讲的,可她为何不愿和自己在一起?
鹿先生眉头微蹙,盯着她的眼眸竟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乞求,他从腰后摸出一个月弧形的飞刀,随手扔了出去。
“呃……”
“……月……儿,”
一道完美的月弧掠过高堂,瞬间夺走了椅上四人的生气,瞪大的双眼中只留下空洞和无尽的死寂。
“现在没有人会反对了,你再答一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乘月毫无察觉,她呆滞地转头看去,目光与猩红交接时瞳孔骤然一缩,被掐紧的喉咙中发出悲痛的怒吼。乘月伸手死死抓住鹿先生手腕,眼底凶光毕露,她手臂紧绷,右手从腰后抽出匕首,如风般向男人喉咙掠去!
几乎是同时,鹿先生本能地向后仰头,但还是被刀尖擦过,在喉结上缘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线,这是自打二人相见的半年以来,乘月第一次给他留下伤口。
鹿先生横眉一蹙,眸中不解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被杀意充斥的红眼,若说刚才的鹿先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犯,此刻的他便已彻底沦为杀人嗜血的恶兽。
乘月轮动右臂,手中匕首猛向男人刺去,凌厉刀锋刺破雨幕,呼呼作响。她刀刀拼尽全力,却仍被鹿先生轻易化解。
鹿先生竖掌朝她手腕劈下,另一只手迅即接住脱手的匕首,反手向上一划,霎那间婚服破碎,鲜血飞溅,恐怖的血痕沿白皙的手臂绽开。桀骜的阴笑自他喉中蹦出,疯魔的红光在瞳孔上跳跃,他握住刀柄发疯似的砍在乘月身上,十数刀后,勾住她脆弱的手腕一挑,一道温热的鲜血溅到面中,混着雨水淌下下颌。
沉重的婚服在地上拖出一道醒目的血痕,乘月紧咬牙关,以极其缓慢的动作爬向高椅,可直到费劲全身力气,也只前进了不到两尺。她眉目颤抖,望着那可望不可及的身影,最终无力地垂下了头,迷离的眼神贴在被雨水冲刷的地面上,苍白的嘴唇缓缓张开,一道虚浮的声音飘进莫非榆的耳中。
“我知道你在看……杀了我,连同魂魄一起……”
一直站在廊下的莫非榆尚且沉浸在鬼医单方面虐杀的愤恨中,听到声音顿时一个激灵,进入戒备状态。
“谁?”
“求求你,杀了我……”
莫非榆疑惑地看向伏在雨中的女孩,“乘月?”
“不可!”
不等莫非榆思索,一个杀气十足的声音撞入她脑海,震得她两眼一花。等她眼神恢复清明,只见鬼医已出现在面前,恶狠狠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敢动她试试?”
狠戾的鬼气和强悍的鬼主之力如瀑布宣泄砸下,莫非榆呼吸一窒,一阵寒意从头顶窜到脚底,两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倒去。
她紧闭上眼,下一秒却结结实实躺进了一个的怀抱中。莫非榆慌乱地睁开眼,视线始料未及地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
大雨愈发滂沱,弥漫的水汽将世界笼罩在朦胧中,檐外霹雳的闪电在这双眼眸中只剩明亮与坚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莫非榆恍惚听见了海浪拍打礁石、芽尖蝴蝶振翅……无数种声音贯入脑海,一种久违的熟悉的底气油然而生。
郁问樵紧抿嘴唇,堆积在胸口的种种情绪在此刻尽数化作一个让人一眼心安的笑容。
郁问樵持住莫非榆的肩膀,将她扶起,微微抬首漠眼看向鬼医,冷声道:“她若是能被人杀死,当初便死在你手上了。”
鬼医好像想起什么,讷讷看向院中的另一个自己和乘月,眼皮不时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