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烟越烧越浓,越升越高,像是信号一般显眼招摇。
倘若不怕招来鬼呢?
正这么想着,视野中一团如云树冠连接天地,枝叶散发着淡淡金光,白烟与丝缕轻雾如缭绕仙气,彰显万千树丛中独树一帜的绵长之气。
古树参天,树冠撑起一片阴凉,斑驳光影交错而落,稀奇地观摩着木枝堆上炙热的火光。树根盘错露出,莫非榆靠在上面,眉目间的沉重略有舒展。
“伤成这样还能走到这来真是命大。”姝乙收起药箱,面色复杂地看向昏过去的莫非榆,忧愁长吁的模样像位沧桑老者。
梁亭然正在旁边生火,姝乙眼神中无奈夹着疲惫,“喂,我去找东西熬药,你看着点她。”
常艨包裹里装得最多的就是药膏,跌打损伤、驱虫避蛇的应有尽有。异世他乡,这些东西能带来安全感,自从开庙会的消息传开,他便将积攒的药物都换到了木质的瓶罐里,即轻又不易碎。衣袖被划成流苏,常艨扯掉烂袖,拿出对应药膏罐子涂抹伤口。
大姐找姝乙看了伤,重新包扎好,撑腰走过来与常艨说了几句便去帮姝乙大夫照顾伤员。
古树树皮坚韧厚实,贴在上面让人莫名觉得安心。常艨绕着古树走了一圈,静静靠在树根边坐下。
火尖白烟不断升腾,一位八旬老妇蜷坐在一截圆木上,布满褶皱褐斑的手中拿着一根熏黑铁棍,不时地捣着火堆。她身上裹着一条看不清本色的长巾,大大小小凝固的泥斑与毛线粘连,好似一件沉重盔甲。
火堆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催人入眠,常艨刚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背后的人便相互交谈起来。
“哎,你接着说。”中年男人捏着大腿,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大胡子男人。
大胡子男人编好胡子一放,抖抖肩做足了气势,“听你们说进庙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嘿!我睁眼就看见一兄弟,当时我还想有人搭伴好啊!心里踏实!我正想跟他打招呼呢,就发现他身后冒着红光——是一个这么大的人头骨!”男人边说边比划,吸引来好几个已经处理好伤口的伤员。
有人疑惑,“卯辰时刻鬼不是不能动吗?”
大胡子男人一拍胳膊,浓密的眉毛压下阴影,“它们是不能动手,但是没说不能跟着你走啊!头顶那声音一说完我俩撒腿就跑呀,我从来没想过我能跑那么快!但那骷髅就像粘你身上了一样根本甩不掉。”他一脚蹬在树根上,凑近说:“追我们的人头骨绝对是新鲜的,窟窿眼里还留着血!”
有人听得直哆嗦,有人嫌弃一个骷髅头而已,在满是鬼的鹿壶山根本不够看。
“如果只是一个骷髅我会怕他?小子,一看你就没去过七里堰吧。”大胡子男人鄙夷道:“那可是七里堰的鬼灵血、骷、髅!”
“吹牛吧!若当真是鬼灵你还能走到这?”
围坐人连连应声点头。
“老子才没那个闲工夫跟你瞎扯淡。”男人重新坐回位置,势气头弱了大半,钉在地面的视线无神地游离,“他是故意放走我的。”
“我也跟着金虎帮进过几次鬼楼,七里堰、大宰场的鬼向来随心所欲,但这次庙会真的不一样,它们好像……”骷髅诡异的笑容浮现眼前,男人皱眉忽地拍了一下大腿,“哎我说不清楚,感觉他们就是遛人玩,能杀不杀。”
“不杀还不好?我们都能回去了呀。”
有人从背后虚着声音吓唬他:“人家就等着你放松警惕,然后一网打尽!”
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引得众人发笑。
“那边的人!闲着就去找吃的!”姝乙一声令下,几个在年纪上堪比她父母辈的人立即起身商量着去哪找食物。一位大婶说她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看见有果子,于是行动便利的人分为两组,一组跟大姐去摘果子,一组去前边的水潭试试能否捕到鱼。
突然的宁静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分不清彼时鬼物追杀是噩梦,还是此刻身在黄粱。
水足饭饱之后,睡意笼罩古树,树下人难敌疲乏,抱团守着几个小火堆接二连三地沉入梦中。
梁亭然想去换那位不停烧柴造烟的老妇,但被拒绝了,于是便到附近丛林挑拣了些树枝放到老妇手边,老妇缓慢地点了一下头,笑容和蔼。梁亭然抱着剩下的树枝返回树下,朝火堆里扔几根树枝,担忧地看着发烧昏睡的莫非榆,不知不觉也被卷入了无声睡梦之中。
天际是熟悉的暗红,前尘路上空无一人,小摊房屋化作扭曲的沙,往前是漩涡,回头是虚无,呐喊和挣扎换来的只有更无力的寂静。
莫非榆醒来的时候天示已是酉时,梁亭然激动把水袋递给她,抄起两把剑便跑去水潭抓鱼。
没一会儿功夫烤鱼的香味便已经飘了出来,莫非榆直勾勾地盯着树杈上那条肥美的鱼,肚子咕咕直叫,“这鱼看着就很香啊。”
梁亭然转动树杈,神情自豪,“梁师傅出手必是精品,要是有烧烤调料那就是极品。”
洗净的树叶当碗碟,细枝当筷,梁亭然分出烤好的鱼肉给莫非榆,“你先吃着,我去找姝乙看看药。”
昨晚吃的大餐早就消化殆尽了,鱼肉鲜嫩,莫非榆挪到火堆边,直接抱着整条鱼啃起来。待腹中空虚填得差不多了,周围画面才像解锁了一般,带着声音涌入脑中。
古树下有二十来人,横着竖着躺成一片,鼾声四起。常艨和大姐在不远处和一位披着厚重长巾的老人围守着一团燃烧最旺的火。
她正查看这,忽然背后“咔啪”一声,惊地她猛向后转,碎肉呛入喉咙。
时雀平静地看着莫非榆将折断的树枝丢进火堆,柳棋生闻声转过来半张脸,冷不丁地丢来一句:“醒了。”
简短两个字里至少带了五成嘲讽。莫非榆顺着胸口咳嗽没力气计较,半晌丢回去一个“嗯”字。
梁亭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来,“姝乙大夫**伤风特效药,半天就能见效。”
莫非榆接过药碗,极其浓郁的药味钻鼻入肺,光是闻一下便像是在药缸里泡了十天半个月。
“条件有限,中和苦味辛味的药草没带够。”姝乙背着药箱,对出自手中的药品不太满意,末了又转言冲莫非榆说:“想快点好就喝掉。”
制药的人都亲口说了,那这药的味道一定能让人记忆深刻。莫非榆捏着鼻子一口气闷掉,苦味瞬时流通全身,现在的她估计连前尘路上熬黑汤的红发鬼都不乐意吃。喝完后姝乙还不让喝水,说会冲淡药效,莫非榆只能谨遵医嘱闭着嘴不敢大喘气,梁亭然在旁打趣说她脸上写着好浓一个“苦”字。
日落山头,柳棋生牵头谈起今日遭遇,姝乙将其余伤者遇上的鬼物大致汇总了一下。古树下二十余人进入庙会以来总共遇上了五个或者八个曹谱鬼物,可以确定的是此次庙会除了八位鬼主,剩余所有鬼灵鬼器此刻都在鹿壶山中;而这一路上他们所知晓的最少有二十人已然死于非命。
单单是他们这一路便有二十人,倘若按照这个概率,进入庙会的两百人中岂不是只剩一百人了……
消息得知得越多,气氛便越沉重。
柳棋生目光冷锐,语气凝重:“少一人都是损失,希望你的伤尽快好起来。”他虽然没看过来,但莫非榆知道是在说她,“这才第一天,往上走遇上的鬼只会多不会少,运气差点一次对上剩下所有鬼灵也不是没可能。”
“这得多背啊……”梁亭然掩面感叹。
“所谓运气,全看鬼医心情好坏罢了。”
天边最后一层暖光褪去,即便有古树庇佑,也总有被窥视的感觉。小火堆聚集成大火堆,左右各一个,再加上老妇人守着的那堆,三堆烈火成为古树之下的另一依仗。
轮弯月悠闲地挂在天空,头顶的碎星变幻新字,闪闪亮亮的十分好看,但却无人欣赏。
大胡子男人捡起脚边一颗石子捏在手中把玩,“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旁边仰望天中“亥”星的老头缓缓低下头,伸出苍老瘦弱的手烤火。
乱云从夜空掠过,凄凄凉风吹动树影,溪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草间虫鸣在夜色中愈发可怖。一点淡黄火光从溪流下游靠近,仿佛游离的鬼火。左边火堆的一群人不明不白地看见有人拿起刀剑严阵以待,也跟着翻找出防身武器指向黑暗。
光点之后的身影被老妇身前的火堆照亮,两个人影从黑暗中走进众人或严肃或恐惧的视线中。
“放轻松,自己人。”易方昱举起双手,勾唇一笑。
付又期收起火折子,左右打量着举刀相向的人们。
梁亭然扬声喊道:“是自己人,大家放心。”他说着收起剑上前把付又期引过来,易方昱很自觉地跟在后面,路过另一圈人非常礼貌地与人打招呼。
十几步路的距离十几句驱寒问暖,付又期的回答从他身上就能看得出,气色良好无伤无痛,似乎过得比他们这群受古树庇佑的人还要好。
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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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子时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