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撑着身子,刘盛努力起身想要关上窗户。一路上风雨兼程,又正好遇上一次倒春寒,让他缠绵病了好几天,仅有的盘缠,又分出一部分买药,连寄书信的余钱都没了。
“兄弟的病怎么还没好呀,眼看着明日便要入京城了,可别因为病耽搁。”伴随着一道粗犷男声,一双手替他关上了窗户。
刘盛一转头,便看到和自己同住的商人,自己这段路也是跟着他的商队一起前行的。商人姓何,是个热心肠的人,乐得帮助这个穷书生。“多谢何大哥,不碍事的。”
“要我说啊,你就该好好治一次。大不了我借你些钱嘛,等你高中了,还我不就好了。”男人跨坐在对面的床上说道。
刘盛心里明白,且不论其他,商队进京之后就会忙自己的事,多半交完货就离开了,哪能再等自己还钱。“已然很麻烦何大哥了,再说了,我才疏学浅,不一定能中呢。”
“兄弟又说丧气话,要我说,你一定是状元!你别看我肚子里没啥墨水,但我走南闯北的,看人准啊。你每日闲暇时温书的样子,定然是个有学问的。”踢去脚上的鞋,男人爽朗笑道。
不自信地笑笑,刘盛生怕再提给自己钱的话,便开口聊起别的,“对了,上次何大哥同我讲的趣事,似乎还没说完结局。”
“啊,对对!我继续跟你讲!”男人平日里见识广,最热衷的就是给人讲故事,尤其现在还是个学问比他高的书生,便更加兴奋。
刘盛浅笑,裹着被子面对他坐好,听得格外认真。
“上次我不是给你讲了嘛,那个姓柳的书生得到了侍郎的青眼,侍郎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温书备考啊。那书生也真的争气,学问了得。可是这侍郎,还有一个独女,小姐听说家里来了位才子,心生好奇,就要去看看。”
“结果这一看了不得!这个柳书生,可谓是一表人才,同小姐那时吟诗作赋,甚为合契。小姐至此以后,便对柳书生情根深种。侍郎得知女儿的心意,便决定要招柳书生为女婿。”
略有些困倦,刘盛掩唇打个哈欠,随后应和,“如此也算是才子佳人的好结局了。”
“哈,好什么呀,那个柳书生是有婚约的。”拿过桌上的水碗,商人啧啧有声,“柳书生拒绝了小姐,侍郎一怒之下,不光要把他赶出去,还说要把和他有婚约的姑娘抢了!”
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转变,刘盛这才多了些感同身受的气氛,“侍郎大人怎可这样?赶出去尚且好说,怎能残害无辜女子呢?”
“瞧兄弟你这心肠,只是往后做了官,可不能把这种话说出来。”商人一拍大腿叹道,“只是可惜了他未过门的媳妇,那个小娘子还是搭了我的商队进京,打算去讨个公道,只是不知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有什么好结果。刘盛裹了裹被子,“若是我的话,宁可不要这功名。”
商人却是摇摇头,仰面躺下,“世事艰难,多得是无奈之举,焉知能够万事顺心呢。就像我们商队,辛辛苦苦运来的货,到了地方才知不时兴了,你又能如何?”
一日的困顿,让他躺下翻了几个身,便传来呼呼的打鼾声。
刘盛却一夜无眠,只盯着房顶,卧听一夜风雨。
就在绵绵春雨中,刘盛进了这繁华京城,拜别商队。好不容易在最偏僻的巷道,找到一家便宜的小客栈,专心等待开考。
不知缠绵数月的春雨是何日停的,唯有放榜那日,杏花开满头。巷道简陋,住的都是些农人,却能在春日露出几分质朴春色。刘盛拂去肩上的落花,盘算着总算留了些闲钱,能寄一封家书回去。
刚一提笔,身后却传来喧闹之声。
“刘兄,中了,你中会元了!恭喜啊!”
来往之人的道喜声中,刘盛怔愣了半天,才激动起身,“当真?”
“骗你这干嘛,快去看,你真的中了,还是会试第一,要准备殿试了。”
猛然往前几步,刘盛又迅速回去坐下,蘸墨道:“待我修书一封,告知我亲眷。”
“诶呀,这有什么急的,咱们定了一桌酒席,先去畅饮一番!”
被拉走的刘盛,终究没有写完那封家书。而短短两日后,中榜的喜悦,便被兜头的一盆凉水泼走。
“刘盛,你就真的这般不知好歹?陛下爱重你,要赐你宗室女为妻,你不肯接受就罢了,竟连原因都不肯说吗!”
皇宫殿外,内侍瞪着刘盛,语气十分倨傲。一个小小书生,殿试都没参加,便被陛下相中,欲予以重任,这是何等荣耀。可他竟然有托辞,方才陛下的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了。
跪在石子上,刘盛面色惨白,显然也没有回过神来。
毫不客气地一挥袖,内侍见他这幅惨样,又扬扬下巴放缓声音,“所幸陛下今日未真的怪罪于你,你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可不要这样忤逆。陛下赐你的虽只是宗室之女,但也是真的爱惜你才能。”
头涨得昏沉,刘盛如今脑子里想的,只有大婚之日听到的传闻,以及商人所说的那些故事。
“天子之怒,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你可别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是丢了性命啊!”别有深意地最后警告他一句,内侍转身离开。
见到他被训完了,同伴才匆忙过来,“陛下提前召见,本该是多好的一件幸事,怎的闹成这个样子。刘兄,你可还好?”
险些有些站不住,刘盛茫然转头,耳边不断回荡着内侍刚才说过的话,“倘若拒了陛下的赐婚,会有生命之危?”
“那是当然了,这和抗旨有什么区别?刘兄,今日的错处,你可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踉跄着推开同伴,刘盛往前半步,落花满头。
半月之后,会元刘盛忤逆皇恩的消息不胫而走,最有可能要成为新科状元的人,却一朝沦为阶下囚。百姓们纷纷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惹怒皇上的。
阴暗的牢房中,刘盛靠墙而坐,本就瘦弱的身躯,更显颓废。咳嗽几声,他仰面看着牢房外的人,“柳大人,你不必再问了,我甘愿受罚。”
“刘盛,我是看过你案卷的,你才学了得,实在是让人可惜!陛下恼的并非是你不愿接受赐婚,而是你倨傲无礼,连个理由都不曾说!”穿着一身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满脸沉痛地说道。
嘴唇嗫嚅良久,刘盛半低着头,还是不肯发一语。
见他如此,柳大人也只好下最后通牒,“我来问你,也是陛下的暗示,他还是很爱惜你才能的。刘盛,你再自己想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丢了前途,值得吗?明日我再来,希望你能告知我原因。”
听到了脚步声走远,刘盛才缓缓抬头,看着牢房狭小的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目露思念。也不知婉娘此时,有多想他。
走出牢房的柳大人,一眼就看到自家马车边等着的妇人,连忙快步过来牵着她,“可等久了?”
“无妨的。”妇人目光柔和,衣衫素朴,“你如今忙完了,咱们便去上香吧。这可是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相视一笑,柳大人回道:“答应夫人的,自然要做到。”
可是刚说完,一个小厮便远远跑来,“大人,你派人去刘盛家乡打探的消息,有结果了。”
面容顿时一片为难,柳大人先让小厮避开,看向夫人的面色犹豫。
噗嗤一声笑开,妇人独自上了马车,调侃他道:“去忙吧,你答应我的事啊,没做到的多了。”
“是我不好。”立在车外,柳大人歉意一笑。
低叹一声,妇人抚上他的面颊,“无妨的。你唯有一件事做到了,我便满足。当初他们以我性命和你的仕途威逼,你也不曾放弃娶我,我便知道你的心。咱们相偕半生,不在乎这些的。”
忆起年轻时的往事,柳大人也是低低一笑,又叮嘱她一二,才目送夫人离去。
招来一边等着的小厮,柳大人打开他手中的文书,脸色几经变化。“去,将刘盛带出来,一同去皇宫!”
大殿之上,皇帝单手支额,听完柳大人的话后险些气笑,看向跪着的刘盛说道:“就是因为你已然娶亲,你才数次拒绝朕的赐婚?”
刘盛身体发抖,却不全然是害怕,他怒目看向一边的柳大人,“柳大人为何要去调查草民,又为何要说出草民的妻子!”
“放肆!”脸色一沉,皇帝拍案,“柳爱卿所做,难道不是为了你?朕倒是也想知道,你为何不肯说这个原因。”
脸色青白,刘盛长长叩头,“求陛下饶恕我妻子,她是无辜的。”
这倒是让皇帝莫名其妙,“朕为何要处置你妻子?”
顿时僵住,刘盛期期艾艾地开口,“陛下难道,不会杀了草民的妻子,来强迫草民娶郡主?”
“笑话!皇室郡主还嫁不出去,非要迫害你不成?莫非你觉得,朕就是这种暴戾君主?”面色一沉,皇帝语气不善。
低叹一声,柳大人站出来,“陛下息怒。微臣曾和刘盛一样,出身草芥,或能明白他的心绪。一介书生,除了读书之外,并不懂这些世故,只知权贵可畏。是他目光狭隘,错把那些坊间传闻当了真,不敢使妻子陷入危险罢了。”
睨着刘盛,皇帝低声问:“你可是柳大人这样想的?”
“陛下……不会伤害草民妻子,也不会再给草民赐婚?”刘盛却如梦方醒一般,不答反问。
懒得再搭理他,皇帝看向柳大人,“行了,带他下去,朕也懒得再罚他。过几日的殿试,爱卿好好筹备。”
“是,多谢陛下。”柳大人代他拜谢,待皇帝离去后,才带着刘盛出宫。
直到再站在了阳光之下,刘盛才长叹一口气,跌坐在地上。后知后觉地跟柳大人道了谢,过去种种,恍若一梦。柳大人的资助,也让他有了闲钱,买下一个小小玉玦。心中想着念着,要回去送给婉娘,告诉她这桩荒唐事。
可谁能知道,参见完殿试就急急回乡的刘盛,只来得及看到未凉透的尸体。他恍若疯癫地抱着婉娘尸身,葬入自己房中。此后唯一苟活的念头,就是抚养好婉娘的女儿,和找到当初捡到的小男孩。
浓雾散去,凝月镜中最后显示的,是刘盛看到长晟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喜。他或许认出了长盛,又或许没有,唯有那高竖起来的双臂,不知要抓住什么东西。
断崖之内,良久沉默。
尹欢吐出一口浊气,最先看向失神的长晟,“所以刘盛,真的没有背弃婉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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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赶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