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武也是个硬脾气,答应了滚出顾家以后,竟然还真的没在打客村出现过,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有那么硬气,还只是单纯地害怕被抓去蹲局子。
李秀英因为这事儿,整日神情恍惚,在农机厂里心不在焉,出了不少岔子。
冯日骁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他多次向顾怀常提出解雇李秀英的事儿,因为她毕竟是顾怀常的母亲,而顾怀常又是他费了挺大功夫才请来的技术总工。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都得征求顾怀常的意见。
然而顾怀常听到冯日骁接近于抱怨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盯着桌上的图纸,仿佛那些冰冷的线条比李秀英的去留更为重要。
“既然人员不合适,那就解雇了。”
冯日骁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顾怀常会如此干脆,他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可那是你妈。”
“我妈也一样。”顾怀常头都没抬,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冯日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盯着顾怀常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寒意。
顾怀常的态度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仿佛这个人的心里没有任何情感,甚至连亲情都可以轻易割舍。
顾怀常似乎察觉到了冯日骁的犹豫,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你要是难做人的话,我去帮你说。”
冯日骁还没来得及阻止,顾怀常已经站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径直奔工厂。
此时的李秀英正戴着手套,拿着喷枪往机器上喷涂涂料。
她的动作机械而僵硬,神情恍惚,心思早已不在眼前的工作上,喷枪里的油漆时不时溅到地上,她却浑然不觉。
显然还挂念着顾青武。
就在这时,顾怀常从厂房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他和厂里的所有人一样,戴着厚重的白口罩,只是口罩上方那双漆黑的瞳孔幽深锐利。
蒋大田正站在高处,指使着村里的小工们干活,看见顾怀常风风火火地跑到一线来,他故意调侃道:“哟,顾总工,您这是亲自下凡来指导工作啊?”
顾怀常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蒋大田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差点忘了,这人精神不太正常,随时可能发疯。
顾怀常过来时李秀英正出神,突然被他的身影吓了一跳,手里的喷枪差点掉在地上。
她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干嘛?跟鬼一样!”
顾怀常垂眸扫视了一眼她的双手,脏兮兮的手套上因为摩擦破了好几个洞,油漆已经渗了进去。
他的眉头皱得极深,声音冷峻而严厉:“培训了半个月的东西都忘了吗?有些油漆材料对人体有腐蚀性,手套破了就要及时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李秀英哑然失色,耳尖瞬间泛红。
顾怀常又看向李秀英忙活了一早上喷涂的零件,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零件,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表面没有打磨足够光滑就上漆,这样油漆附着力怎么会好?这批零件需要重新喷漆。”
随后,他冷冰冰地对李秀英说:“你干不了这活,趁早回去吧。”
李秀英傻楞在原地,周围的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那些声音像针一样刺进她的耳朵,仿佛在嘲笑她雷厉风行了一辈子,结果却被自己的儿子当众骂得狗血淋头。
“李秀英以前多威风啊,现在可好,被自己的傻儿子教训了。”
“可不是嘛,以前她对顾怀常非打即骂,现在人家变聪明了,还当上了技术总工,肯定要报复回去。”
“活该,谁让她以前那么偏心顾青武呢?”
这些闲言碎语让李秀英的怒火瞬间燃起。
她猛地将破手套脱下来,攥成一团,重重地丢在地上:“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怎么,有点本事就想翻脸不认人?想报复我和你弟弟是吧?”
顾怀常不为所动,依旧重复那句话:“要干不了这活,就回家去,我有权利解雇你。”
他的声音冰冷得像冬天的寒风,令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
直到这一刻,村里这些人才真正明白,此时的顾怀常已经和以前那个傻子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顾怀常,而是一个有权力、有地位的技术总工。
仗着冯日骁的撑腰,他连自己的母亲都可以随便解雇,更别说这些一直取笑他的乡亲邻里。
来这里上班的人都是家里的主心骨,家境一贫如洗,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好不容易脱离农民身份来做小工,要是被解雇,只能再回去当农民了。
想到这里,这些人纷纷停止了讨论,埋着头继续手里的活计,生怕引火烧身。
李秀英知道顾怀常是在针对她,这么多年的欺凌,他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可能从顾青武伤人开始,这个顾家就由不得她说话了。
不过她也不是个怂货,当了这么多年寡妇,什么场面没见过,就这么一个烂工作而已,她不稀罕。
她摘下口罩,冷笑一声:“不劳费你总工解雇我,我自己走,记得把这个月钱给我结了。”
说完,她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工厂。
—
暮色漫过顾家屋顶时,顾怀常已经到了院门口,他的手放在贴门上,面上有些凝重。
他正打算推开院门进去,却听到了里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顾新强沙哑的嗓音混着咳嗽:“秀英,你又是何必呢?你毕竟是怀常的妈,他就算对青武绝情,也不会对你绝情的。”
“你懂什么!”李秀英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树上的鸟雀,“他就是想报复,报复我偏心青武,没管好青武,他心里有怨气。”
“不会的,我知道你对他并没有你表面那样差,他不会怪你的。”
“一码归一码,青武确实被我惯坏了,他有怨气也正常。”
顾怀常放在门上的手忽然一紧,脚步不禁后退了几步,正好踩中一根枯木枝。
脚步声逼近时他来不及躲闪,顾新强和李秀英已经打开院门与他视线相对。
李秀英见到顾怀常,年过五十的脸上竟然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扭捏,阴阴地看了他一眼后就进房间去了。
顾新强浑浊的眼睛在暮色下闪了闪:“怀常......”
“小叔。”顾怀常表情如故,挤出一丝微笑,礼貌地和他打招呼,“刚刚来的路上碰到朝霞了,她闹着说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
顾新强欲言又止,叹口气说道:“我这就回去了。”
他往门外走了两步,不太放心,又回过头来嘱咐:“怀常,和你妈好好聊聊,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不会表达,但心地是好的。”
顾怀常抿抿唇,没有回应,等顾新强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他才缓步走进李秀英的房间。
白炽灯将李秀英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她正往虎口上缠胶布,那双手经过这段时间农机厂工作的洗礼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顾怀常神态自若地坐在她的旁边,像判官一样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李秀英将虎口缠了一圈,觉得不满意又拆了重缠,一圈又一圈,最后缠到她的手指发麻才停下来。
“行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她装不下去了,抬头对上顾怀常的眼神。
她以为里面是冷漠,是无情,是愤怒,是不平,可一眼看过去,里面却波澜不惊,平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李秀英忽然就绷不住掉了眼泪,不管是在农机厂被当众辞退的她,还是面对顾新强的安慰毫无所谓的她,这一刻都免不了卸掉了所有的伪装,用衣袖捂住自己不堪的一面。
“对不起,我知道,我做错了。”
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悍妇,那个凭借一张嘴在村中立稳脚跟的人,此时却毫无顾忌地展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
顾怀常承认,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动容了,血浓于水,他纵然是个再冷血的人,在见到李秀英的眼泪时,也免不了带着些心疼。
他抬头,看着白炽灯的光,轻轻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太明白。”
李秀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子边缘,夕阳已经凉透,独留散不去的余温。
她的目光穿过夕阳,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顾家小院。
“你爸因为赌博刚被抓进去那会儿,正赶上公社食堂断粮。”
李秀英的手指掐进掌心:“我白天在公社砖窑脱砖,晚上给人缝衣服,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青武那会儿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才六岁就会煮粥给我喝……”
顾怀常的睫毛颤了颤,记忆深处确实有个瘦小的身影踮着脚在灶台前忙碌,那是他关于“弟弟”最温暖的画面。
转折发生在顾怀常七岁那年冬天。
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让他在县医院走廊里抽搐,赤脚医生都摇头表示没救了,而李秀英正在大队部跪着借周转粮。
“等借到周转粮时,你已经不行了。”李秀英突然抓住顾怀常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发抖,“大夫说你这病得去大医院,可我一直弄不到公社的介绍信。”
顾怀常平静地抽回手,记忆终于全部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记得他被绑在板车上往家里去时,天上挂着几颗星星,离他特别特别近,好像要掉下来。
“后来你就变了。”李秀英的眼泪砸在桌面上,“看见我就躲,吃饭时手抖得拿不住筷子,连青武叫你都不应声。”
“可我不能放弃呀!我得赚钱!我得给你治病!”
顾怀常注视着她扭曲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青武觉得你只在乎我。”
李秀英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像被戳破的气球般瘫在椅子上,整个人突然苍老了十岁。
“那年冬天……我带你去省城看病,青武一个人在家发了三天烧。”
顾怀常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回家时看到的情景。
灶台边散落的药渣,水缸里结的薄冰,还有蜷缩在柴堆里的小小身影。
那是顾青武第一次用厌恶的眼神看他。
“后来呢?”顾怀常的声音异常冷静,只有微微发白的指节暴露了情绪。
“后来,他开始往你被子里放图钉,把你的课本扔进茅坑……我以为只是孩子闹脾气。”
她的眼泪突然决堤:“直到那天他把你推进冰河里。”
记忆的碎片在顾怀常脑中轰然拼合。
刺骨的冰水,模糊的视线,岸上顾青武扭曲的笑脸,原来那不是意外。
“我赶到时你已经没气了。”李秀英浑身发抖,“是路过的人把你捞上来,用土法子救了半天才喘过气。”
顾怀常感到一阵眩晕。
“你打他了吗?”他听见自己机械地问。
李秀英的表情凝固了,这个曾经抄起扁担追打丈夫三条街的泼辣女人,此刻露出了近乎羞耻的神情:“我……我抱着他哭了一夜。”
顾怀常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金属般的冷意:“所以从那天起,你开始打骂我,却对青武百依百顺。”
“我害怕!”李秀英突然歇斯底里地捶打自己的头,“我怕他再伤害你!也怕……怕自己忍不住掐死他!我就像个赚钱的机器,把所有的钱都藏起来,不管是干净的钱还是不干净的钱,我全都锁好,想着等治好你的病……”
顾怀常站起身,阴影笼罩着颤抖的李秀英。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呢?”顾怀常的声音终于出现裂痕。
“告诉你什么?”李秀英惨笑,“说你弟弟差点杀了你?说我这个当妈的既救不了你也教不好他?”
顾怀常的呼吸乱了节奏,原来李秀英这些年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窗外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凝固的时间。
顾怀常慢慢蹲下身,平视着李秀英浑浊的泪眼。
“明天去厂里把手续办完。”他接过李秀英的手,继续替她缠绕胶布,“涂漆工的工作对你伤害太大了,你干不了,我会想办法找个更轻松点活儿给你干。”
李秀英的哭声突然卡在喉咙里,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儿子平静的面容,那上面没有她预想的嘲讽或怜悯,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释然。
她刚想开口,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李秀英的话。
接着是剧烈的敲门声,伴随着邻居王婶惊慌的喊叫:“秀英!秀英快开门!出事了!”
李秀英和顾怀常同时站起身。
门一打开,王婶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色惨白:“造孽哟,你家青武他……他……”
“青武怎么了?”李秀英一把抓住王婶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在镇上的老槐树下……割腕了!现在被送到县医院了!”
李秀英的身体晃了晃,顾怀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机械地往外冲。
去县里的班车已经停运,最后顾怀常搭了辆牛车,母子二人吹了一路冷风才赶到医院。
县医院的走廊又长又冷,李秀英跌跌撞撞地跑着,顾怀常紧随其后。
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着几个村民,看到他们来了,纷纷站起来让路。
“怎么回事?”顾怀常问其中一个年轻人。
“有人看见青武站在槐树那里,拿着酒瓶喝酒,后来……后来就发现他手腕上全是血……“年轻人声音发颤,“我们来不及通知你们,就先把人拉来医院了。”
李秀英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雷击中一般。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无声地流下,顾怀常扶着她坐下,感受到她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没过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消息的赵瑾拎着件外套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面上满是焦急:“顾怀常!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顾怀常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赵瑾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李秀英惨白的脸色,心里便知道出事的应该是顾青武,不是顾怀常。
都怪来报信的那人,说得太急,只吐出一句“李秀英的儿子出事了”,赵瑾便飞奔过来,都没问仔细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谁是家属?”
李秀英猛地站起身,差点摔倒:“我、我是他妈!医生,我儿子他……”
“病人失血过多,但抢救及时,已经脱离危险。”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我们发现他胃里有大量酒精,可能还服用了其他药物,需要进一步观察。”
李秀英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被顾怀常一把扶住。
“能......能看看他吗?”李秀英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等转到病房后可以探视,不过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当顾青武被推出来时,顾怀常的心猛地揪紧了。
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弟弟,此刻苍白得像一张纸,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病房里,李秀英坐在床边,颤抖的手轻轻抚过顾青武的额头,顾怀常则站在门外,透过玻璃小窗看着这一幕,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你不进去吗?”赵瑾小声问。
顾怀常摇摇头:“让他们单独待会儿吧。”
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变得昏暗,顾怀常靠在墙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李秀英讲述的往事。
原来那些被他遗忘的童年记忆里,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
“顾怀常……”赵瑾犹豫了一下,“你要不要去吃点东西?你已经站了好几个小时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麻木了,正要回答,病房里突然传来李秀英的惊呼:“青武!你醒了!”
顾怀常和赵瑾连忙推门进去。
病床上,顾青武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顾怀常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哥?”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顾怀常心头一震,他走到床边,看着这个曾经想要置他于死地,如今却脆弱不堪的弟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顾青武的眼神复杂,他努力想撑起来,却又因为无力感摔了下去。
顾怀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想知道他还想干什么。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在沉默了几分钟后,突然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李秀英甚至再次掉下眼泪,转过身去捂住了自己的脸。
顾怀常看着他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那种表情和他跑来叫顾怀常去找牛那次不一样。
带着淡淡的释然和坦率。
“我知道你肯定会笑我,突然就说这样的话。”顾青武的眼泪顺着眼角落在了雪白的枕头上,他忽然露出淡淡的笑容,“可就像是一场梦忽然醒了,曾经对你做过的错事在死亡的那瞬间全部涌进了脑子里。”
“恨得太久,我都忘了,曾经的我也很喜欢你的。”
顾怀常的回忆忽然和顾青武的回忆契合,就像是一场电影,从头到尾连贯地续了起来。
“我记得家里最穷的时候,我们吃同一碗红薯粥,睡一张床,一起穿着破洞裤子手拉手地走遍整个打客村,爸爸去世以后,我们三个相依为命,什么苦都吃过了,”
“可就因为嫉妒两个字,我让这个家变得不像家,让我们之间从亲兄弟变成仇人。”
顾怀常的指尖微微颤抖,他望着病床上的青年,恍惚间又看见六岁的顾青武踮着脚给他端来一碗热粥,粥面上飘着几片难得的腊肉。
“哥,你快吃。”记忆里的顾青武咽着口水,“你快点长高,才可以帮我教训王大虎他们。”
李秀英的啜泣声将顾怀常拉回现实。他看见母亲斑白的鬓角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银光,那双常年劳作的手正死死攥着病床栏杆,指节发白。
“青武……”李秀英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是我对不起你们。”
顾青武艰难地抬起缠满纱布的手,轻轻覆在李秀英手背上。
“是我混蛋。”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直直看向顾怀常,“哥,对不起。”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刺鼻。
顾怀常别过脸,看见窗外一弯新月正爬上树梢,几颗星星在云层中忽隐忽现,像他在板车上那晚看见的星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