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元山离筑堤驻地并不远,叶盛一半夜偷偷向老乡借了匹骡子就往那边赶去。
但他没想到自己与这骡子八字不合,非得嘴里喊它祖宗才肯顺顺当当驮着他走正常的路。叶盛一瞧不见自己骑骡子祖宗的狼狈样子,却叫江煜安尽收眼底。终于忍不住,爽朗的笑声从旁边的树上传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意味。
叶盛一无语。他早感知到树上的人跟了自己一路,碍于这匹祖宗实在难缠,便任由他跟着了。
艰难说服祖宗停下脚,叶盛一抬头望向树上之人,没好气的回讽道:
“这么好笑么?”
“确实,可惜你看不见。”江煜安边说边跳下树。此地界也已经余月不见日出,所有暴露在空气里的事物都湿漉漉的,树叶树梢更是挂满了水。在江煜安借力跳下时,他的头上下了场不小的雨。
笑声换了个方向传出,叶盛一边笑边牵着骡子走向那只“落汤鸡”。
“行了,你看湿成这样,回去吧别跟了,到时候病倒还得我给你看。”
江煜安见来人没有其他的要说,就直截了当的问:“你都不给我一个解释就想直接赶我走?”
“解释这骡子为啥是我祖宗?别问了,我也想知道。”
“别扯!你知道我问的什么,给宝哥他们你是一声都不吭啊就偷跑出来!”
听见对面人扯上他的几个哥姐,叶盛一突然严肃急了脸:“我跑出来的事你给他们说了?”
“没有。”
听见这两个字后,牵骡子之人放了心,长出一口气,道:“那就行,真的你也回去吧,反正我肯定不是做逃兵去吃喝嫖赌的,你放心吧奥,快回去!”
见对方还是什么也不说的赶他走,江煜安加重了语气说:“你是不是要去偷息壤!”
叶盛一本就有些圆的杏眼听到自己被猜中后一下瞪得更圆了,喉结微动,半天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江煜安知他的性子,也没有要等他组织语言回答,就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见你把弩拿走了,就猜测你到底是会去上游找大鬼算账,还是等不及御令来偷息壤,现在看来是后者。但是叶二,能不能打败那只天犬且不说,你知道私偷是要被砍头的么?”
叶盛一明白再插科打诨下去就有失礼貌了,便也认真地托出真实想法:
“我知是死罪,所以谁也没说。”
树上来的水珠还在大颗大颗落着,旁边的祖宗不耐烦似的踩着蹄子,空中细不可察的雨丝点在两张正在对峙的脸上,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
二人沉默良久,江煜安突然问到:“你真的决定好了?”
很明显,这个问题不仅打破了此时的尴尬气氛,也打了叶盛一一个措手不及:“什么?”
“偷盗息壤,负罪断头。”
再次提及生死问题的江煜安没有了之前的激动,平静的语气让人摸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我心已决。”
那双杏眼里的坚定江煜安像是已经看惯了似的,先前的严肃态度四散,用回平日随意的语调,转身牵上祖宗向前走去:“那就走吧!”
转折来的太快,叶盛一有些跟不上节奏。一大颗水滴掉在他的头上,冰凉的水珠有些点醒树下还在凌乱的人,脚步都有些倒不清楚地跟上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
前者晃着逛大街的步子,斜眼瞟了一眼后面的人:“去偷息壤啊。”
被瞟之人急了眼:“快回去!我偷溜出来做这件事你当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左手牵着祖宗的江煜安歪头看向右边的叶盛一,明知故问的话说出来着实欠揍,仿佛就在期待旁边这个比他矮一些的人跳脚。
而那人也实实在在着了道:“为了你们不被牵连啊!你怎么这都想不通?你现在这么跟着我去偷,有没有想过罪名判下来江父江母该怎么办?狗子既说没有人愿意直面圣上提及此事,那就说明这事儿谁的利益也不牵扯,最后公事公办,我一人去揽了罪责是损失最小的啊!你现今在这乱插什么手?!”
这么一大通听起来头头是道,但江煜安丝毫不受影响,牵着祖宗,步调也不改地继续向前走着:“没想到你能这么啰嗦,真是少见。”
“你可是江家独子!你这样你们江家要绝后了!”
江煜安语气轻松,一脸笑意:“谢谢你啊,还帮我考虑传宗接代的事。那就希望刽子手的刀架在我脖子上之前,我能碰上个漂亮姑娘,绑回去直接做媳妇儿!”
叶盛一快要被这种打趣逼疯了,他接不住烂梗,也抛不出能够拦住旁边人脚步的理由。没好气的瞪着身旁之人,却又不得不屈服般跟上他的节奏——太窝火了!
视线停留在江煜安身上,头脑里飞速复盘着接下来要有什么话怼回去。
不知来自多少棵树上的水,被打湿的道袍随着自由散漫的步伐晃荡,时不时能衬出一些长年习武练出的薄肌,不似金刚铜罩般健硕,却是一番气血通畅、坚韧温暖的有力。湿发贴鬓,耳后颈处有新凝成股的水迹流下,直至被藏在衣袍下若隐若现的朱红珊瑚珠阻了去路。
很久没再注意过这串细珠,不过它原来并没有记忆中红得那样热烈,呈色倒是有些像在阳光下透出来的——明媚而不刺眼。
叶盛一心道:还是耀眼如当年啊。
初次与江煜安见面,大家都夸这小孩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一开始叶盛一还不信,直到真人向他信步走来。那时,江煜安身着浅青长袍,万年不取的珊瑚珠串挂于颈,纯粹如血凝在一整片干净上。鼻骨虽未发育成熟但初有模样,投下的阴影在清秀里增添些许俊朗,眉如清溪,眼如桃花,笑意盈盈。虽是初秋时节,浑身灵力满溢的江煜安所经之处倒令人如沐春风。
很难相信几年后这个小孩会春风不在,反而令人无语到可以忽略他那张长成后愈发清丽俊俏的脸。
看得出神,叶盛一忽然意识到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景,立即打住思绪,努力钩织听起来严厉言语。可最终他组织不出什么流利的话,只能硬生生似吼般将人叫住:“江煜安!”
果然奏效!
就连那匹祖宗也乖乖停下脚步,等待气恼的人下一步训话。
没有任何解释与理由,叶盛一只有单薄四字:“你往回走!”
江煜安还是一脸漫不经心,却一语指破当下的处境:“你再纠结这些事情,误了时间,还没等你回去那边就已经被淹成冥海了,到时候死的人可不是现在在这里纠缠你一我二的。再说了,你骑上你这祖宗完全没一点赶路的作用啊!我看它蛮听我的话,我带你咱们还能再快些回去。”
确实直指问题要害!
能走“偷”这一步就是因为等不及御令批复,再在这种细节上纠结着实有些本末倒置。而且被江煜安牵着的祖宗确实是匹温顺的骡子——怎么骡子界也时兴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这出?
想至此,叶盛一反而被对面人说服了。
见叶盛一又不接话,江煜安成了发号施令的人:“所以还等什么,赶紧上骡子!”
像是早就和江煜安串通好了一般,叶盛一上去后这祖宗竟然真的乖巧如马驹,不由得让它背上之人一惊——这世道真是,是个活的都有两幅面孔!
“把你背上的弩还不给我,要我上不去跟在后面跑嘛?”
“哦。”叶盛一将他的宝贝弩递下去,换来对方的灵泉剑递上来。
灵泉剑微凉,握在手里却有被山涧洗涤的舒爽之感。不过还没等细品这份清爽凉意,背后就忽然贴上一片滚烫——沾了水衣服贴在身上反倒使江煜安的体温有些升高。
灵泉手握在前,后背传来高于自己体温的温度,如此冰火两重天令叶盛一不断竖起汗毛。受不了这不适的体感,他转头看向现在正背着他的弩,专心驾骡的人,半天语塞,又无奈将头转了回来。
江煜安也没说话,只是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和这骡子祖宗沟通,它竟顺从地驮着跑起来!
叶盛一更加语塞:我说祖宗,你还真是我祖宗!
短程快脚,当天半夜二人就到了清元山贡奉息壤之地的附近。
倒不是他们熟悉清元山的地形,相反,除了从书上读来的息壤和天犬,关于清元山的任何信息他们都知之甚少。能轻松找到地方只因为这只天犬的目标实在明显。
距离不远山的头上亮着突兀的火光,简直就像回荡在山峦间大声的吆喝——老子在这儿!
本还在讨论这么明目张胆暴露藏宝地,皇家天子是不是疯了的两人,在见到天犬真容时得出了一致结论:这是战无可战的阳谋。
巨大的羽翼几乎盖住了整个狗身,露出来的两只前爪叠搭在一起,光影投下那爪子似有半人厚,垫在熟睡的狗头下方。日月躲在密云身后惧不露面,附近方圆百里内唯一的光源就是硕大的头上绕着的三团天火。橙黄色火光将黑色狗头与黑夜区分,又隐约照出身后石塔的轮廓,却因光源实在单一,让人分辨不出实际情形。看不清身后塔,狗身上皮毛倒是被照得发亮,一眼就知此犬是家境优渥的家养子。
不动自威。
两人还未有对策,身下的祖宗就已经显露出畜生本性,任凭江煜安如何作法鼓励安抚,它也不肯走出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不过懦弱只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而已,他人也批判不得什么。此情此景,这祖宗没有发出任何引起骚动的声音,已经是一匹顶勇敢的骡子了。
而如果叶盛一和江煜安在当时能够有祖宗的这般懦弱,见到天犬难斗就掉头就走,其他人或许不会在山上思过,叶盛一不会锒铛入狱,二斤半的头如今还安然的待在他的脖子上。
只不过从来不会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