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向高山 第44章 重回狮岭城

面馆的桌椅刚摆好，便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一位穿着竹节青衫的姑娘落座，要了一碗阳春面，一边吸溜着面条，眼神一直瞥着不远处的莫凭栏。

老板在此处做生意二十来年，见过不少守在这里的思春姑娘。

天亮后莫凭栏歇业，许多姑娘流连忘返，这面馆外摊的位置绝佳，她们就爱坐在这里，像今天这位姑娘一般，偷偷窥着那处，希望能再见到情郎。

可这姑娘怪得很，身上并无花场的脂粉味，坐在那儿盘条体顺，一张脸冷冷淡淡的，比起窥视，更像是监视。她腰间还别着一把剑，比这锦官城的大部分公子还神气。

青绕其实早上看到了敖五，她是故意躲开的。听了墨卿告诉她的那些话，她现在无法面对敖五。

坐在面馆里一个上午，她一直在思考，一边等着敖五从莫凭栏出来。她本想再试试看，自己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后，能否再次面对他，可她没等来。

青绕叹了口气，也好，她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梳理头绪。

前夜，莫凭栏。

青绕与墨卿一同回了莫凭栏顶层阁楼。

“你想知道如何替你师父报仇，可以。在那之前，我得先告诉你另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也许会给你带来巨大的灾难，你确定要听？”

青绕没有觉得惊讶。这一路走来，她早有所察觉，自己的身世也好，叶珀瞒着她的事也罢，不会那么简单。

“洗耳恭听。”她淡淡说到。

墨卿一笑，细弱的嗓音缓缓说到：“十五年前，国师陆良枝含冤而死，他的爱人——当朝皇帝最疼爱的妹妹、三公主宇烟岚也随之而去，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名叫陆空流，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当今的天崇皇帝，仁德忠义，却一生未有子嗣，将来的皇位，势必会从皇亲血脉中选人继承。皇帝的胞弟、也就是烟岚公主的双胞胎哥哥——宇雾晟，对天崇皇位虎视眈眈，按理来说，所有的皇亲血脉中，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殊不知.....”

墨卿稍微停顿了一下，嘴角泄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十五年后，烟岚公主的亲生儿子陆空流出现了。比起宇雾晟，陆空流胜在年轻，若是认祖归宗，那么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就变成了两个。”

青绕眉头微皱，没想到这个秘密，竟会牵扯到皇家....她心中愈发不安，这些遥远的名字，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正渐渐将她笼罩起来，令她无比窒息。

墨卿接着说到：“对宇雾晟来说，只要陆空流还活着一天，他就无法心安。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陆空流，必须死。”

墨卿说到这里，眼神忽地移到青绕脸上：“现在你知道，自从你下山后，你们遇到的那些妖魔鬼怪，为何盯上你们了吧？”

“他们.....都是宇王爷派来的？”青绕说。

墨卿欣慰地点头。

可她总觉得，整个故事还有哪里还说不通。

“那这个陆空流....到底是谁？”青绕莫名有点不敢看墨卿，只深深低下头去，因为这个答案，可能会改变她和敖五的命运。

墨卿的视线忽近忽远，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透过青绕，他望向了故事中年轻的人们。

“陆空流到底是谁？他被藏在一个，历经十五年的秘密布局中。”

“十五年前，宇雾晟听信外邦谗言，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说动了彼时的天下第一东方秋冥，为他杀了国师陆良枝。东方秋冥追击千里，在遥远的斯兰城，将陆良枝一剑斩杀。那一次，你的师父叶珀为救陆良枝，她也在场。”

青绕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东方秋冥与叶珀两败俱伤，从此闭关千秋城。在那之后，你师父也再没回过辉月城，而是带着你，隐居在小小青神县。世人皆言，这两位绝世高手隐退后，天崇江湖的盛世永不可继。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你师父在偷偷筹备另一个计划，而你，便是她计划之中，最重要的棋子。”

“叶珀知道，宇雾晟早晚有一天会知道陆空流的存在，为了这一天，叶珀找了二十余位与陆空流同龄的孩子，送到天崇各个世家门派，而她自己，也留了一个。她以琥珀仙的身份与这些世家门派约定，只要她发出消息，这些孩子便要按照她的指示去做。这些可怜的孩子，从此便成了陆空流的替身。”

“就在几个月前，陆空流的存在，不知被何人泄露了出去。神召最先有了动作，接着就是东方秋冥出关，叶珀下山。而你们这些少年，也在叶珀的指示之下，踏上了赴死之路。”

青绕浑身都在颤抖，她想起在狮头客栈死去的那些人，原来竟与自己一样，都是赴死的替身。

叶珀的脸和声音不断在青绕脑子里环绕，她不敢相信，将自己养大的师父，教自己武功的师父，竟然是为了让自己去死.....

叶珀苦笑到，那自己和那些养在圈里的猪，又有什么区别？

“故事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墨卿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瘦削的身子犹如一根竹子，看起来如此挺拔又脆弱。

青绕攥紧了拳头，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那陆空流，到底是谁？”

那些过去的故事都离她太遥远，只有这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近在眼前的，她可以把握的。只要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悬浮的双脚才能踏踏实实地落下，无论落点是好是坏。

墨卿黑亮的眼珠飞快一转，轻声答：“赵家，敖五。”

青绕心中先是一震，随即跌入彻底的平静。

果然.....这下，都明白了。

为何师父要让自己去狮岭，是为了替换敖五出狮岭。

为何东方秋冥会在狮岭城外出现，也是为了来杀自己这个替身。

青绕静静地坐在那里，但仔细看，却能看出她的胸口在强烈地起伏。十几岁的少女，还未尝过人间的快活，便先明白被出卖的滋味。

只是....还有一点.....还有一点，她始终想不通。

“众人皆言，师父是为我而死，既然我只是她养的一颗棋子，她为何要替我去挡东方秋冥？让他把我杀了，不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青绕的声音带着哭声。

墨卿摇着扇子，感慨地摇摇头：“十五年的时光，能改变很多东西，或许，叶珀也变了。”

她变了吗？十五年前的叶珀心狠手辣，布局周全。十五年后，却为一颗棋子丢了性命。

是她变了，还是，这也是她布局中的一环？

青绕满心疑虑，她不敢再去回想叶珀的任何承诺和话语，她甚至不知道叶珀有没有跟她说过一句真心话。

墨卿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将青绕拉了回来，说：“还有你想知道的最后一个问题，如何才能为叶珀报仇.....”

墨卿沉吟片刻，试探地补充到：“或者说，你现在，是否还想为她报仇呢？”

青绕身形一怔。她犹豫了。

墨卿看在眼里，丝毫没觉得意外，毕竟是少年人，爱恨分明，根本不懂这世间有那么多的瞬息万变，那么多的迫不得已。

“墨主。”青绕蓦地抬头，一扫方才的阴沉，表情竟带上了些戏虐：“你告诉我这一切，那你是想看到我为她复仇，还是想看我放弃呢？”

这次换墨卿微微一怔，他颇为惊讶地看向青绕，手里的扇子僵在身前，脸上竟有一丝的慌乱。

“被你看出来了。”墨卿莞尔一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青绕的脸：“小青绕，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聪明。”

“实不相瞒，你师父的死活，我现在根本不关心，但一想到有人要杀东方秋冥，倒是颇为有趣。毕竟，他做这个天下第一已经太多年了，江湖中竟无人能撼其左右，实属无聊。若是你这个小姑娘能赢过他.....”墨卿似乎想到了某种趣事，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那可太有趣了，我可真想再看看东方秋冥被揍的场面。”

嗯......墨卿的理由，还真是出人意料。

就因为他想看热闹，就把这些事统统告诉自己了？青绕瞬间又觉得这江湖真是一团迷雾，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所以小青绕，你可以让我看看这个热闹吗？”

青绕握紧手中的琥珀龙牙，将头轻轻一歪，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这个热闹，我掀定了。”

她回答得干脆，竟然墨卿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青绕所想，异常简单——叶珀之死，终究是为了救自己。找到东方秋冥为她报仇，也算了了与她的最后一桩牵绊。

但找天下第一复仇，根本就不成立，这只能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青绕做出这个注定悲剧的决定后，长舒一口气。此身本就是捡回来的命，就当是还给叶珀了。

墨卿试了试青绕的内息。

经又逢一境，青绕的功力长进不少，如今已入不凡境。只要勤加练习，说不定很快就能入化境，届时，她将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莫凭栏外面馆。

青绕摸出铜板放在桌上，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离开。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脚步先动了起来，沿着锦官城热闹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此时，莫凭栏顶层，一位少年跌跌撞撞地从上面冲下来，他神色慌张，急匆匆抢走一匹莫凭栏的马，跨上去便头也不回地往城外飞奔。

他身后不远处，另一个更小的少年很快也打马跟上，他同样神色焦急，“跟我来，我知道哪条路最近！”

红衣少年点点头，他一双剑眉紧紧拧起，拉住缰绳调转马头，却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那个熟悉的青色影子。

敖五静静注视着青绕，后者完全没有发现。

等到敖五和唐星诞的马冲出城门，她才听到有人说：“那两个少年也太莽撞了，差点撞翻守城门的军爷呢！”

“可不是！你说他们这么着急，是为何事？”

“我听到那个少年问路，似乎是往狮岭城的方向去了！”

青绕的视线朝城门方向望去，攒动的人头之后，她远远地望见两个往前飞奔的背影，有些熟悉。

青绕收回视线，垂首到胸前，然后轻轻揉了揉额头两侧。兴许是一夜没有休息，思虑太重，现在看谁都像敖五吧。

敖五和唐星诞出了锦官城，才回头望了一眼城里的人。

“你明明看到她了，为何不招呼？”唐星诞骑在马上问到。

敖五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时候吧。”

城里和城外的少年皆不知道，此去一别，便是经年，物是人非，对面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