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你无聊吗?”
“果儿,酥茶要喝吗?”
“果儿,这毛笔的毛怎么这么不顺啊?”
......
送走了涂娃,戒严也已解除,但被母亲束缚着日日待家无聊透顶的奚望只好与妹妹没话找话,当然了,奚朔才懒得回应她。
奚望觉得母亲实在是太不厚道,眼瞧着黄桷树上黄兰吊,蝉鸣也日夜不辍地嬉闹,在这风也吹不走火热之时,王玮然竟独自跑去庄子上歇凉,留两个女儿在登阳城中孤苦无依!
明明夫子西席都放假了,为何她们俩还要念书?好吧,主要是为何她还要跟着奚朔一起上新西席的课。
不比何西席教的名人史记,天文地理乃至为人处世,新招的女先生是特地按着奚朔的喜好找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整个人就写着静雅娴淑,但在奚望看来无不在附庸风雅,无病呻吟,属实无聊至极。
按王玮然冠冕堂皇的话说,“做母亲的不能厚此薄彼,妹妹学的,姐姐自然也要学。”
于是奚望仰天望地间将琴弦弹断了三根,别误会,不是因为太努力而是因为太不用心。
奚朔倒是弹得一手好琴,新学的曲子正适合让人清心降火,若是在午后弹起总会给奚望弹昏睡过去。
“阿姐,明明你唱军中歌也不难听,怎么就没有弹琴的天赋呢?”
奚朔如是评价。
奚望只有呵呵一笑,她那练刀枪剑戟,拉弓磨箭的粗手在弹琴的时候没拥挤打架就算好的了。
不过好在两人在下棋还是有共同语言,不论是修身养性的文棋还是不死不休的战棋,都能让两姐妹你来我往复盘推演许久。
这日,奚朔正在练字,而奚望正趴在案几上百无聊赖。
有小丫鬟给奚朔呈上一帖,奚朔看了看与奚望说道:“阿姐,今日又有相熟的人家来送请柬,是秦家的三姑娘成婚......”
奚望转头换个手臂压着,见奚朔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没好气地道:
“什么意思,催婚啊?”
“也不是,我就是好奇,平日里与我交好的几个也总问你什么时候才定亲,你可有钟意的男子?”
奚望已经离及笄过了两年,而奚朔离及笄恰好还差两年,确实是小姑娘正憧憬未来的时候。
成亲?奚望将头偏向窗子那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葵城建了个巡城队,里面都是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小丫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我踌躇满志畅想着未来有一日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带着这支女卫队像阿爹阿娘他们一样护我国土百姓的时候。”
奚朔停下笔,被勾起了兴趣,“阿姐回来后,女卫队就散了?”
奚望突然笑了一声,似是嘲笑也似是觉得荒唐,“若真是如此我心里还好受些。边境人丁少,哪里管什么女子及笄不及笄,差不多时候了就放出去嫁人生子,也就你现在这般年岁吧。”
她的背影在奚朔眼中一动不动,“你也知道,登阳有你和阿娘在,我也可以不用回来。只是看着那些曾经与我一同踏遍城镇村落的人被困在亩田厨床,我意难平,才选择了回登阳。她们眼中仍有光亮,只是不再与我看同一轮月亮了。”
奚望想起她离开葵城时,有人怀中正搂着小娃,“可她们哪里有第二条路,我心有不甘也不过是庸人自扰有心无力。”
“奚朔,若你以后有机会去葵城,你便知道什么叫做两国边境,不是书上轻飘飘的几句沙似雪,甲如冰,白骨由地生就能讲述的。你从小就觉得我占着多大便宜,其实没有,爹娘大都驻扎在军营,我也不能日日见他们。开战之时,在城中等待军报的日子比那荆棘入肉还要揪心。”
沉默凝成一滴墨,落在奚朔面前的宣纸上。
良久,奚朔才道:“你好像是第一次与我讲这些。你知道吗,见你初回登阳时那般格格不入,我心中只有窃喜,因为我在爹娘和你之间就是这般格格不入,我总想着叫你也尝一尝那滋味。”
她说的好像与奚望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她现在就是想说。
她们姐妹二人从小关系就尴尬,不过是沾着血脉缘由才互相敬着,若论亲近,还比不上与府上管家莫叔的感情。
“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多喜欢你。”奚望语气淡淡的。
这话一出,奚朔便不知如何接了,两人间那快要破冰的裂纹又重新冻了回去。
下人们瞧着是岁月静好,只有她们本人知道什么叫心背对着心。
好在不多时有婢女进来传话:“大小姐,管事说您要的弓箭做好了,可需现在取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奚望终于来了精神,“不必,我亲自去看看。”
奚朔望着姐姐离开的背影,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将手边落了墨的宣纸使劲揉成团,努力一挥扔得远远的。
-
遥国使者即将返程,永光帝设宴送行,奚府依旧在受邀之列,兴许是知晓有魏禧在的缘故,奚望没再像从前那般抵触,连王玮然都意外此次竟然没听得大女儿抱怨。
大殿之上,奚望往公主坐席处张望,魏禧身为三公主排位较前,奚望只能看见她垂头的模样,宫宴规矩多,奚望在母亲的注视下可不敢随意走动。
自觉无趣的奚望便开始研究面前的吃食,碟子因是一人份的显得很是精致小巧,卖相不错她便拿起筷子一个个尝试,第一道冷的第二道冷的...怎么第五个盘子还是冷的,她不满地噘嘴。
瞧见这一幕的王玮然掩嘴一笑,“还未开席呢,少不了你这馋猫吃的。”
“噢。”奚望放下筷子,学着妹妹的模样也坐得规整起来。
而垂头的魏禧也并不是因为什么端庄静坐定视的礼仪,而是她看见五皇妹正要过来落座,此次大宴之上她可不想与她起冲突。
然而魏禧想和睦相处,魏念雪却并不领情。
明明不久前刚见过,但她偏要演出戏来。
“方才还以为是本宫的眼睛花了,竟真是三皇姐么?”魏念故作夸张姿态,语调黏腻,“若不是今日见着三皇姐,我只当宫里就剩我与两位皇妹了呢。”
大公主二公主早已出嫁,四公主也正准备公主府,而魏禧连自称“本宫”都不合规矩,因为皇上并没有赐她宫殿,她如今仍住在中宫偏殿。
魏禧抬眼,浅浅带笑,“看来妹妹记性不太好,让丁妃娘娘多给你砸些核桃吃吃罢。”
魏念雪自顾自地坐下,也不曾行礼,“多谢皇姐关心,我近来记性是有些不好。”她故意揉了揉眉心,“最近只能想起来前几日我去四皇姐的府邸参观,那园林山水真真清雅无双,据说是柔妃娘娘亲自按四皇姐的喜好督造,真是羡煞旁人啊~”
这“旁人”明摆着说的就是魏禧。
同在一侧的魏祎不悦地出声阻拦魏念雪的阴阳怪气,“五皇妹若是羡慕,直接朝父皇讨旨便是,在这儿说与我们兄弟姊妹听也是无济于事。”
“你再说一遍?”魏念雪毫不客气,对于她来说魏祎不过是宫女贱婢所生,生母去世后靠着皇后看顾才有点好日子可过,哪里有资格来对她指手画脚。
魏祎面无表情,这是他一贯的回应。
若是小时候,魏念雪肯定要让人打得他说不出话,但此时他已不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烂泥巴,再加上现下宫宴还在进行,魏念雪是跋扈但不是傻子。
“五皇妹,你见皇姐皇兄不问礼就罢了,这般模样在大殿之上实在不是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魏禧将其注意力从魏祎处扯回自己身上。
魏念雪脸色十分不好看,一如儿时看见魏禧魏祁总是能从天而降救下魏祎的脸色。
她从小便痛恨这对受尽父皇偏爱的双生姐弟,也憎恶明明该是懦弱一辈子的魏祎替他俩说话争辩的勇气。
如今魏祁已死,魏禧失宠,凭什么她魏念雪还是压不住他们一头!
她弯腰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一国公主的样子?本宫再怎么不像,也比不上皇姐当年费尽心思包藏罪人荒唐,皇姐心中无法无天,无君无父,别说是公主,怕是连无情戏子都不如!”
这话说的狠,不知今日是哪句话哪个画面惹到她,连魏禧都意外她会提起之前的隐秘往事。
姐妹俩一坐一站,两相对峙,魏禧看着她眼中却并没有她,平静且不在意;魏念雪死死盯着她,似定要从她对面之人的眼中挖出面对她的羞耻不忿与害怕畏惧。
“皇上、皇后驾到——”
内侍的传唤声打断了她们的对峙,起身一同行礼,“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皆起身尊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众人落座开席,舞曲没什么新意,众人的寒暄应酬更是无聊。
然而方才几位皇子公主的动作自然有人在意,奚朔与母亲王玮然低声说:“娘亲,五公主与三公主六皇子关系不好么?”
王玮然对宫闱关系的态度就是事不关己,“兄弟姊妹间偶有摩擦多正常。”
见母亲不想多说,可奚朔好奇得紧,“他们说......”
奚朔还没开始说就被母亲制止,“他们说?道听途说之事便不要提,此处是皇宫,数不清的眼睛耳朵,勿要给将军府找麻烦。”
被训诫的奚朔垂下头,“女儿明白了。”
宴会百无聊赖且又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以为就要这样平淡地结束时,德妃奉上一座齐人高的檀木精雕船队,打磨漆光在大殿照明下让大船真似乘风破浪栩栩如生,“祚儿从济天港将此寄回,是副独一无二的展品,臣妾觉着将之送与丰亲王作为访大越之纪念甚是合适,愿大越南遥如此队共迎风浪友谊长存。”
永光帝颔首,“善。只可惜两位殿下此行匆忙,若有机会,朕携你同往南边去看看朕的龙行水师!”
丰亲王谢礼,笑得并不真情,“多谢陛下,待夔仙庙建成之时,本王与皇妹定来瞻仰。”
“朕听闻贵国国教圣子已行继礼,届时不若将其一并带来,朕倒要看看这位几十年来夔仙唯一选中的仙人之子有何特别之处。”
永光帝高坐上位,语气尽显傲慢。
“陛下所愿,外臣定当竭力实现。”跟随使团前来的夔仙教左使隆亭笑得沉稳,“圣子今已十岁,已经通读天下经史,届时来越也可助陛下充实学者书库。”
语气虽敬,但听着这话,皇帝有些不悦,若是有大儒在此怕是当场就要冷嗤痛骂,这是在暗讽大越文者不显比不上十岁孩童。
这话令上座诸位脸色不悦,一向远离是非的太子少傅胥远不愿忍这口气,开口就道:“圣子想入大越进学也是好事,毕竟当年裘大家同杨瀚论道论法之后,杨瀚便隐居避世,想必南遥也是很久没有杨瀚这样好学的人才了吧。”
裘大家裘奇山是当世大儒,大越文人之首,而杨瀚是南遥学者,十几年前论道一败,给南遥文界致命一击,此时提起这事,便是没打算给夔仙教面子。
再加上胥远年纪大资历老,当年是先帝指给魏祯的文师,永光帝登基后也多仰仗,他说话自然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果然胥老此话让南遥人脸色皆是一变,魏禧上前打破这番尴尬的局面:
“父皇。”
这声呼唤在此刻有些突兀,永光帝转首看过来。
魏禧如今举手投足与皇后如出一辙,端庄守礼但又有些许古板,她捧书册上前,“儿臣前年幸于铜山一老庙寻到杨瀚前辈生前手稿,为不负此缘,儿臣尽己所能将其整编,近日书成特此献于父皇。儿臣见隆左使也对经史颇有心得,且杨前辈又是南遥人士,不如由儿臣拓印一份后再送与隆左使带回国奉于遥王,想必南族也会感谢父皇恩赐的。”
区区小国,又何至于在我大越朝面前搬弄?
杨瀚虽说比不上裘奇山,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家,而且未出世过的手书十分珍贵,对后世学习和研究都很有价值,且编书修典也是利在千秋且可彰显大国风范的大好事。
永光帝接过书册开怀畅笑,“你有心了!众皇儿都应向你们皇姐看齐,不骄不躁沉心钻研,勿只图名利,当心怀天下,以传经典、承风骨为己任。”
“诺。”
魏念雪低头默默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安分守己,这才多久就忍不住出来显摆了。
从独得偏爱的嫡公主到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失宠公主,从曾与皇子同得教导的倍受看重到被父皇母后遗忘的克亲不祥,真真是跌宕起伏的半生。
也是,如若她再不出现露脸,怕是老了也没人想得起她。
果然如姨母妃所说,这宫里的哪有不争的,哪怕看起来没在争,其实便是以不争来争。
皇帝接过书册,象征性地翻看几页后问道:“此为第一册?”
“是,其余册我已命人送到父皇的泰德殿。”
“好,甚好。”
永光帝时隔多年再次正式地看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