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府走水的消息传至式乾殿里, 念阮正同皇帝在偏殿里用午膳。mengyuanshucheng小厨房今午送来的膳汤是龙井竹荪,清淡甘口,嬴昭方给她盛上一碗,朱缨便神色慌张地进来, 报了汝阴公主自缢之事。
玎珰一声, 念阮手中的玉勺径直自指间滑下磕在青玉碗壁上, 顾不得失仪, 她急急站起道:“自缢?汝阴姑母怎么会自缢?”小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启禀殿下,确切来说是事先点了火才自缢的, 大火把整栋屋宇都烧成了灰烬, 地上犹有香油的痕迹,具体是怎么样还未可知,眼下廷尉和京兆尹已赶过去了……”
“听闻, 公主临死前犹在歌唱, 是什么,‘习习谷风’……”
朱缨努力回想着, 神色惴惴地禀报。
嬴昭脸色铁青, 眸间似乌云突起, 阴沉晦暗。
那《谷风》是首弃妇辞,似乎看起来是汝阴姑母埋怨丈夫的薄情才会选择自杀。可太原王马上就会被处以车裂,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自尽?
而他们今日前脚离开,后脚燕家就出了事, 算着时间, 甚至离他派宫人去送炭时极为接近。实在也太巧合了些!
“燕淮现在怎么样了?”
他冷静地问道。此事必定是太后所为,这小子素来冲动鲁莽,只怕这会儿认定了是他所为,会为人利用。
朱缨支支吾吾的, 被他冷眼一扫话才顺畅了:“眼下正在东阳门外,被禁卫军拦下了,想谒殿。”
什么谒殿,他一个受命幽禁在家之人,未经诏命便敢逃出府邸跑到宫门前来,分明是悖旨强闯!
嬴昭眸中冷寒彻底,紧紧一抿唇,怒道:“把人给朕带进来!”
待朱缨匆匆领命去后,又回过头去看妻子,见她小脸苍白双目漉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愈沉,冷笑着道:“皇后现在是不是在怀疑此事是朕所为?”
念阮回过神来,讷讷摇头:“妾不敢作此想。”
上一世,父母也是这样死的,放火烧屋,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
坊间都言是自尽,可母亲前一日还在为她根本没有的孩子缝制衣裳,而父亲信奉道教推崇的是辟谷登仙,又怎么会放火自缢。
任城王曾告诉她是太后所为,她信了七八分只是未及详细询问,如今,汝阴姑母的死法竞和当年如出一辙,而他这半日一直同她待在一处,发号施令她也都看见听见的,自然不会是他所为。
是她先前误会他了。
念阮心底生出愧意,又为父母逃过一劫而后怕不已,浑身瘫软无力,苍白着脸坐下。
是不敢,却不是不愿?
嬴昭眉心皱得死紧,却拿她毫无办法,郁郁呼出一口气:“走吧,去见你的旧情人。”
式乾殿的前殿里,燕淮很快被带了进来,浑身的鲜血,被刀划破的衣口潺潺滴下血来,似淅沥的雨水沿着衣衫的纹褛打在红丝绒的毡毯上,他被绳索捆着跪伏在地,血水和汗珠凝结的碎发下,一双眼却似暗夜茔火,幽幽燃着仇恨。
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肉,脸上亦是血,显然是和把守王府的禁卫军起了冲突强闯出来的。念阮看得眼涩,心头一酸,强忍着泪水起身去备医药了。
殿内的宫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嬴昭本还恼他冲动鲁莽,见了他这幅尊容,无言良久,负手冷道:“麒麟儿,你是戴罪之臣,擅自离府强闯宫掖?你有几个脑袋?!”
“臣知道这是大不逆之罪。可如今臣全家只剩了臣一个人,有何惧之。”
燕淮咧着嘴,惨淡一笑。
“臣今日来,不过是有几句话想当面问问陛下。”
嬴昭皱眉:“你觉得今日之事是朕所为?”
“臣不敢。”
燕淮坦然无畏地迎着他视线,滴滴汗水沿着眉骨滑下,同鲜血泾渭合流,在脸上留下道道血红印记,地狱阎罗般的森沉。
“臣说了,只是想当面向陛下确认几件事,一则,当日那封退婚信是否是您所为,其次,今日事也是您的授意么?”
“三来,陛下曾对臣说过,视我为弟,若这些都是您所为,夺我妻,杀我母,这便是您的为兄为君之道吗?!”
嬴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朕。”
“我是君,你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朕给你的,和从你身边拿走的,都是恩赐。”
“别说是念念,便是朕要了你的命,那也是恩赐,你一样只能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燕淮错愕愣住。
他并非皇帝的亲弟兄,可纵使他有十个庶兄,会关心他、问他弓马功课会像个老师一样对他谆谆教导的便只有这位表兄。他便斗胆视他为兄,满心尊崇。
甚至是,为他背叛自己的父亲,只因君为臣纲犹在父为子纲之前。
可如今,这位兄长却默认了夺妻杀母之事,看他时,也轻蔑得仿佛在看一只蚁虫。他便知自己往日的那些自以为的关怀和对他的敬意通通皆是笑话。
燕淮血汗交横的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落下来:“那当日我和念念的婚约,果真是您……”
“你没资格这般唤她。”
嬴昭脸容沉肃,径直了断地打断他的痴语。
见少年眼中黯淡下去,念及他新丧了母,到底于心不忍,走下去轻拍他的肩,放柔声音:
“小麒麟,你和皇后的婚约的确是朕设计为之。可你也该想想,就算是你娶了她,凭你之力能护得住她吗?你能阻止你父亲的叛逆之举?一旦事发,你如何能保证不会让她因你、因你父受苦?”
“若你真娶了她,今日和你一起跪在这里的便是皇后。难道你也想她和你一样被视为乱臣贼子,终身幽禁在府吗?”
燕淮心中酸涩,没有反驳,只是问:“您不觉得这样对皇后并不公平么?您的这番话让我感觉到您并没有把她当作您的妻子,只是像处置一个小玩意儿,从头到尾就没有尊重过她的意愿。”
“这是朕和她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嬴昭冷眼睇他,不假思索。
燕淮便不再说什么,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只是不愿相信罢了。今日皇帝这番话,才算让他死了心。
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至于你母亲的死……”
见他脸色缓和,皇帝以为他听进去了,接着说了下去:“动动你的脑子,朕前脚才从你家离开,还命人送来了炭火,又岂会蠢到在这个时间点就对姑母下手?”
“即便这些你都想不到,那姑母临终所唱《谷风》是何深意你有想过吗?”
燕淮果然怔住,愣怔地睁大了热泪凝结的眼:“《谷风》……是何意?”
嬴昭微微眯眸,屈指把金丝绣龙的袍袖上一点扬尘掸了掸。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或许,你该去问问你的逆贼爹,是谁让他丢下你们母子,让你母亲成了如这诗中所写的弃妇。”
燕淮含泪不语,心中悲怆,颓废地耷拉着脑袋隐忍憋着哭声。通往偏殿的殿门处,念阮已带着宫人携了创伤药、白纱等物去而复返,雪颜淡漠,不知听了多久。
见她毫不掩饰关心地往燕淮看去,嬴昭眉心一紧,强忍着气性吩咐折枝道:“带他下去吧,再去请太医丞过来,先把伤口包扎了。”
转首向燕淮,又换了一副冷言厉色:“念你新丧了母,哀伤过度以至疯魔了。今日事,朕可以不追究。”
“你给朕好好待在式乾殿里养伤,哪里也不许去。”
*
这日,燕淮便在式乾殿里住了下来。宫人在东殿用碧纱做隔收拾出一间小屋,容他安寝,又请太医丞为他涂药包扎,清水端进去血水送出来,折腾到黄昏才算把血止住了。
汝阴公主暴死,燕淮又擅自出府强闯宫门,这两项皆是诛九族的大罪,阖宫内外对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的,宣光殿着了人来问,嬴昭少不得要去应付。虽不放心妻子留在宫里,可更不放心她去宣光殿,便留她在殿中,自己独自去了。
明河在天,素月如银,被窗上的菱花格筛成点点澄明碎光映在念阮手中的书卷上,和烛影相交缠。那些娟秀纤丽的小楷,渐也在眼前模糊了。
她看的是《列女传》中的缇萦救父,心绪沉沉,枯坐半晌也未看进去,起身叹道:“去东殿吧。”
折枝同采芽两个嗫嚅着唇想劝,犹豫间念阮又已走了出去,只得跟上。采芽性子单纯些,惘惘地问出口:“殿下,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要是陛下回来瞧见会不会生气呀。”
念阮没应,踏着回廊间叮咚悦耳的铃铎声一路东行。东殿里,碧纱后光晕朦胧似乎人已睡下了,一排小宫女坐在殿外的门槛上叽叽喳喳议论着两人的旧事,见她来,都唬得脸色苍白,鹌鹑似的排排跪下请罪。
“你们都下去吧。”
念阮冷道。
碧纱橱后,燕淮闻见响动已从梦中醒了过来。他本睡得不太安稳,浑身伤口皆在疼,此刻朦朦胧胧之中见一道飘渺倩影自纱橱后婉步而来,喃喃呓语:“念念……”
末了,自己却先清醒过来,费力地撑着床板艰难爬起:“臣失言,还请皇后殿下降罪!”
他全身上下皆是伤,这一起身,险些从榻上滚落,念阮忙去扶他,眼泪却为这一句簌簌落了下来,哽咽道:“你怎么就这么傻,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么?你这样,陛下就算想帮你也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