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水萦鱼也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给出了一个怎样的承诺。
电影杀青后她又加入了同城另一个剧组,作为客串友情出演一段时间。
剧组特意为她排出档期,大概耗时半个月。
这半个月间,黎微忽然开窍了一样,以隔壁剧组制作人时不时会来这附近逛逛为理由,几乎每天都要来找水萦鱼。
各种乱七八糟的借口,到后来甚至懒得再去找借口。
水萦鱼并没有拒绝她刻意制造出来的相遇。
她们似乎已经相熟,却又依旧存在陌生。
僵硬的暧昧关系亟待某种契机,正如击碎蛋壳的雌鸟尖喙,她们需要一些称得上意外的事件打破僵局。
即使大家都已经知道,水萦鱼影后深陷恋情,对象貌似是个平平无奇的总裁小助理。
又有人在传,小助理是明光董事会看定的接班人,这是流量向纯粹艺术的进一步渗透。
甚至不惜使出美人计这一类说起来就很有浪漫气味的手段。
闲暇的星期一,黎微在剧组找到水萦鱼。
今天水萦鱼其实并没有拍摄任务,完全不用特意来剧组坐着没事干。
但她很早就到了,黎微也很早到,刚吃过早饭,八/九点的样子。
大概已经快到深秋了,水萦鱼穿得很暖和,白色的羊粒绒外套和一条看着就暖和的灰色毛裤。
黎微穿得不多,薄薄一件外套,里面搭件简单的白色T恤。
明明是很凉快的穿着,脖子上却围了条毛绒绒的围巾,奶白色的,与她这人冷淡高级的穿衣风格严重不符。
她隔着剧组拉起的围栏朝水萦鱼挥挥手。
及腰的矮围栏,只起了个象征性的作用,黎微长腿一迈轻松跨过,目标明确地朝她跑来。
水萦鱼也笑,这样的笑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一种由内心升起并逐渐将其视作理所当然的习惯。
“水小姐。”黎微跑到她面前站定,调整着呼吸微微喘气。
两人挨得不远,早已不再保持原本陌生礼貌的距离。
黎微抬手就能摸到水萦鱼的脸。
她解下脖子上被她捂得暖呼呼的围巾,“水小姐的围巾。”
水萦鱼没伸手去接。
她便顺势将解下来的围巾一圈一圈耐心细致地围到水萦鱼脖子上去。
白皙修长的脖颈如同清晨花圃里那朵最艳丽的玫瑰,初绽的花瓣上仍然挂着未干的露珠,牵连着摇摇欲坠的幅度,显出几番格外诱人的脆弱。
围巾是水萦鱼昨晚为她围上的,她们在地铁站门口分别,即使没有明声的约定,但明天再见已经成为两人默认的共识。
“今天是星期一,水小姐。”
黎微和她并排坐在剧组空闲的小马扎上,有的没的聊着,顺道看戏似的看主演们补拍前几天拉下来的任务。
“嗯。”水萦鱼说,“忙碌的星期一。”
“只有我们两个闲人。”
她用上“我们”两个字,这样带上包含意义的亲密词语,不管听多少次心口都忍不住泛甜。
黎微开心地笑起来,像一条得到主人夸奖的小狗。
“附近有个动物园,星期一免费参观,不过需要捐一些钱用来帮助救助动物的资金。”她说,“当然也不是强制性的,数额也没有限定,只是约定俗成,好像星期一圈养动物们的免费服务,怎么也该为它们那些依旧流浪着的同胞换来点什么。”
“奇怪的约定俗成。”水萦鱼若有所思道,“可惜不是动物们定下的规矩。”
“大概算是动物们借人类之手定下的规矩。至少它们应该乐意这么做。”黎微说。
“另类的慈悲。”水萦鱼淡淡道,“人类一贯作风。”
“可是比起星期一照常收费,这样的规则更能让人感觉到小动物们的温柔。”黎微说。
水萦鱼用手撑着脑袋,手肘抵在膝盖上,长手长脚蜷起坐在小马扎上,就这么歪着脑袋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去看看?”她问黎微,“正好今天星期一。”
黎微站起来,亮晶晶的眼神抢先回答了她的提议。
说走就走,两人很快坐到水萦鱼车上,另一辆商务车,深黑色样貌稳重低调。
“水小姐真好。”黎微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心地说。
“有什么好的?”
“就是很好。”
水萦鱼淡淡笑一声,像是在笑为帮助流浪同胞周一免费受人参观的小动物们。
“是你总这样认为。”
就像那些被关在笼子里任人参观的小动物,明明自己才是最可悲的,却还乐意为自由的同伴担忧生计。
“我喜欢这样的认为。”黎微的语气里大有一番任打任罚的心甘情愿,“水小姐本来就是很好的。”
水萦鱼没多与她争辩,轻笑着妥协,“如果你执意这么想的话。”
黎微像赢了什么似的幼稚地笑起来。
动物园就在不算太远的主干道边,正常车速开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
正如黎微所说,星期一售票处挂上了暂停服务的小牌子,检票通过的小门敞开着毫无遮拦 。
黎微带着她往边上走,走到侧门的小角落,孤零零立着个红色的收信筒。
鲜红的漆有些部分已经剥落,还有一些挂在冰冷铁质表面上和着红褐色的铁锈将落未落。
“现金?”
“上个世纪就有的老古董,只能接受现金了。”
“门票多少钱一张。”水萦鱼一边问一边往售票处看去,但因为离得太远没能看清。
“八十。”
“嗯。”她淡声应下,从包里摸出钱夹。
“没带多少现金。”
黎微急忙道:“不用水小姐,我带了足够的现金。”
“况且也是我的提议,我是这里的常客,怎么都该由我来。”
水萦鱼将钱夹里整的现金一整叠全塞了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做完以后才说,“单纯想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她想了想说,“某种意义上牵强的共情?”
黎微有些愣,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走吗?”水萦鱼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像她。
她赶紧点点头,加快步子追上去。
黎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秉着一贯的作风,傻乎乎笑起来。
“水小姐真好。”她说。
“没什么好的。”
“有没有感到很开心?”黎微问道。
“什么开心?”
黎微回忆着详细描述道:“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形容,但就是很开心的那种开心,好像拯救了生命那样的开心。”
“这说法听起来像是在演偶像剧。”水萦鱼犀利点评道。
黎微绞尽脑汁换了种说法。
“救赎了自己,与过往悲痛的经历?”
她自嘲般笑笑,“这样说倒更像偶像剧了。”
走在前面的水萦鱼回头去看她。
如水的浅淡目光,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把安慰的话都用温柔的语调说了个完全。
她的眸子如玉一般,初初触见的感觉只有冰凉,而后在长久的注视中缓缓回暖,最终展现出原本掩藏在最深处的温柔。
“把手伸出来。”她对黎微说。
黎微乖乖照做。
她也伸出一只细细长长的手,指端的冰凉最先碰到手掌。
她摸索着张开手掌将黎微的手整个握住。
她转头继续直直往前走,黎微跟在她的身后,被她这样牵着手。
水萦鱼印象里的动物园肮脏混乱,人来人往的周末不宽的路上挤满熙熙攘攘的人。
倦懒的春日动物们藏在看不到的某处休憩。
炎热的夏日动物们藏在凉爽的阴影里避暑。
舒适的秋日动物们依旧躲在游客看不到的地方,据说是在为将要到来的冬日做准备。
到了真正的冬日,动物们齐齐失去了踪影,据说有些是冬眠,有些是被借给了其他动物园展出。
空荡荡的笼子毫无观赏意义,游客们嚷嚷着无趣,第二年再来时,发现不同种类的动物都换上了新的面孔。
“正规动物园的死亡率并不高。”黎微说。
水萦鱼靠着栏杆上看趴在脏水沟边洗脸的小浣熊,“但愿如此。”
“喜欢动物园?”她问黎微。
黎微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如果别人这么问。”她说,“回答肯定是喜欢。”
“但如果问的人是水小姐,答案就会复杂很多了。”
水萦鱼抓着她的手,轻轻回头。
“我和别人不同?”
黎微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同,水小姐是水小姐,普通人是普通人。”
水萦鱼反驳道:“我也是普通人。”
“就算普通,我也只愿意和水小姐分享。”黎微乖乖地说,“对于我来说,水小姐很特别。”
“油腔滑调。”即使这么说,水萦鱼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愠怒。
“所以为什么喜欢动物园。”
黎微仰头望天上望了望,似乎是在观察今天的天气怎样。
“我从很小,几乎有意识开始就是一个人生活。用寻常的话来形容,应该能叫做孤儿。”
她的语气很平淡,“这还是第一次与水小姐说起,但这些事情的坦白都是迟早的,倒不如现在就说。。”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次此时的场景,包括水萦鱼听到此事后的各种反应。
惊讶的疼惜的好奇的,偏就没有此时这般淡然的表现。
她感觉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紧了紧,似乎正试图传递一些安慰的意思。
她继续说下去:“上小学之前,我由一家又破又小的动物园园长帮扶着生活。大概就是早上她把我带去动物园,扔来一把扫帚或是抹布一类的工具,我从早到晚一直打扫卫生,动物园中午晚上管饭,早餐一直到小学毕业都是夜宵摊卖剩下的吃的,由好心的摊主免费提供。虽然那些东西除了给我剩下的也是喂狗。”
但毕竟是陌生的善意,长大后的黎微帮着他开了全城十几家连锁夜宵城,现在已经成了大老板。
“因为年幼的经历,动物园在我心里的形象很复杂。”
“我无比厌恶这里混浊的空气,满是野兽腥臊的味道。”
“却又总是怀念曾经与我一同忍受折磨的动物们。”
莫名其妙的慈悲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