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萦鱼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黎微的场景。
她那天穿着紧身的礼裙走在酒店长长的走廊上,光洁的灿金色地砖倒映出对方黑亮的皮靴。
她当时正低着头想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不知为何追着那双稳步往前的靴子抬起了头。
黎微留着及肩的短发,恰好在她看过来时回头,于是她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黎微朝她轻轻笑了笑,水萦鱼躲着她的笑挪开目光,冷淡中藏着几分说不出的慌张。
“水小姐。”黎微走进无人的电梯,站在门口为她开着电梯门,“要进来吗?”
作为家喻户晓的影后,她知道自己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水萦鱼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而她也不慌不忙地微笑着等待。
电梯门缓缓合上,水萦鱼看向十三楼的电梯按钮,亮着的,她们在同一层楼。
“水小姐今天穿的很漂亮。”黎微率先打破封闭空间里奇怪的沉默。
水萦鱼回她一个得体的微笑,“谢谢。”
气氛又归于沉寂。
叮——
电梯门打开,黎微侧身让水萦鱼先出去。
踢踏的脚步声规整轻快,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她们走到同一个包厢门口,黎微快步上前替她把沉重的双开门拉开。
“水小姐,我们是一起的。”她解释道,“我是明光总裁任严的助理,我叫黎微。”
她们已经走进了包厢,因此她稍微压低了声音,有点说悄悄话的幼稚感觉。
水萦鱼同她点点头,又觉得有些不够,便加上个标准的微笑。
“我叫水萦鱼。”
黎微认真地看着她,在认真地听她说话,甚至给人一点乖顺的错觉。
鬼使神差地,她又多说了句:“不用叫我水小姐,随便叫什么都行。”
“好的水小姐。”黎微顺从笑道。
她跟在水萦鱼身边,两人一同走到餐桌前。
十二个人的餐桌已经坐了十个人,见两人走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包括等待已久的任严。
任严隐晦地朝黎微递去意有所指的目光。
然而此时水萦鱼正巧扭头同黎微说了点什么,他连个回应的眼神都没捞着。
黎微轻笑着回答水萦鱼的话,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有礼,心情愉悦极了。
等到水萦鱼重新转回去应付旁人的寒暄,她才向等在一旁的任严点点头。
那架势比起任严微微颔首的谦逊姿态,她反而更像个总裁,而任严更像总裁的助理。
无趣乏味的寒暄后,众人在餐桌前坐定,水萦鱼坐在黎微对面,和她的经纪人张娅坐在一起。
黎微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在她转身同布菜员说话时,在她扭头与经纪人交谈时。
就像个青涩稚嫩的小孩,小心翼翼地藏敛住满腔的喜爱,却又总是忍不住偷偷望向她。
“水老师。”
任严站起来端着酒杯,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认真地等他讲话。
黎微也装模做样地做出小助理听领导发言的认真模样。
“今年圈里的光景您也是知道的。”他说,”近几年多少老师,多少实力演员都折在了膨胀的流量上。“
“比起精湛的演技,精心打磨的剧本,行云流水的演绎,大多数观众更偏向于选择他们所熟知且喜爱的明星。”
“当然,这并不是对您的否定。”
他举着酒杯谦逊地朝坐着的水萦鱼欠欠身,“只是在如今这个流量当道的时代,您需要更多的改变,用以谋求更好的发展。”
“在这点上,您可以放心地相信明光。”
明光是一家依靠流量运营的娱乐公司,正如任严所说,如果她愿意改变现状,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一切交给明光。
但问题症结并不在此。
大多数人,几乎所有人都希望水萦鱼转型,至少沾点流量,顺应一下当下风向。
几年前经纪人就和她说过这样的想法,一直说到现在她依旧一点没松口。
“抱歉。”她淡淡道,“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任严抿着唇点点头,爽快地说了声“好”。
“尊重水老师的想法。”
他举着酒敬了敬水萦鱼,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如果将来在这方面有什么想法,您可以放心地相信明光。”
他说:“水老师是大家都尊重的艺术家。”
艺术家这个名号对于水萦鱼现在这个年纪的omega未免太大,她轻皱起眉,“艺术家不敢当。”
“不过是个普通演员而已。”
她不喜欢任严的恭维,这让她感觉到某种说不清楚的冒犯。
任严刚坐下就被身边的黎微似有似无地横了一眼,弄得他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
他说完后水萦鱼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就连一向得体的微笑也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再应付了几个人之后就起身说要去一下洗手间。
她走出包厢,黎微瞥了任严一眼。
任严见状立刻说道:“啊——小黎,好像还有几个菜没上呢啊?你去催催。”
黎微顺势站起来往外走,落几步跟着进了洗手间。
因此水萦鱼整理好情绪走出来时,正好撞见黎微站在盥洗台前洗手,也不知道洗了多久,那双原本白皙的手被洗得有些泛红,而手的主人见她看过来,还挺乐呵地露出个微笑。
“真巧呀,水小姐。”
黎微长了张极具攻击性的脸,中性的短发和眼尾上挑的瑞凤眼中和了女性五官的柔和,再加上alpha惯有的健朗气质和她这么个乖巧的微笑,扑面而来的违和感逗得水萦鱼没忍住笑起来。
当然不会是什么明朗的笑容,只是一点点笑,有一点勉强,乍看起来有种被强迫的不情愿。
然而这才是她最真实的笑容,即使不够真挚、不够开朗。
她总是为自己本来的笑容感到自卑,所以笑得越来越收敛,甚至不敢真正地笑出来,因为笑容的丑陋。
“水小姐笑起来也很漂亮。”黎微终于洗完手,抽了张纸慢条斯理擦拭着。
水萦鱼抬起头看她一眼,深深的眼神里带了点探究意味。
“黎微,你说身为明光这种公司的总裁,他的生活,他的内心,都该是什么样的?”
她俯下身让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盖住整个手背,因此错过黎微眼中闪过的怔愣。
“你说任严心里想的会是些什么?”
黎微心下一松,抿出一个轻快的笑。
“任总只是个商人,商人大多不会在意旁人的感受,他们眼里只有利益。”
她不急不缓说着,就像搂住后猎物逐渐收起的网,没有一丝急躁。
“水小姐不必在意他们说的,做你想做的就好了。”
她抿着唇露出一个乖顺的笑。
“可人无法永远坚持自我。”水萦鱼用这样一句消极的话反驳她的鼓励。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是坚持自我。”黎微也反驳她。
水萦鱼微微挑眉用疑惑的表情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生命的意义在于自我取悦,除去生存的必须,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如何让自己开心,而不是如何让他人开心。”
“人总是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取悦他人不自觉变成痛苦的悲剧。”
她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水萦鱼直直望着她,望了一会儿“噗嗤”一下笑起来,笑得很好看,黎微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出声,莫名有些叫人心慌的不真实感。
“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和人在洗手间门口讨论与生命意义有关的哲学问题。”她笑着说。
黎微愣了一下,而后试探问道:“那感觉怎么样?”
“挺不错的。”
于是黎微也跟着她笑起来,气氛一时间好像很轻松,却又不完全是这样的。
“水小姐,任总让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接受一些轻松一点的综艺剧本。”
黎微问起时,两人正在回去的路上,又是长长的走廊,亮堂的灯光照得瓷切的纯白地砖也有了金碧辉煌的感觉。
水萦鱼根据内心想法如实拒绝道:“我没接过综艺,也对这种事情没兴趣。”
因为眼前的人是她,所以才这么直白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一点也不喜欢,一点也不愿意吗?”
“嗯。”水萦鱼语气淡漠,“一点也不喜欢。”
黎微微笑道:“那就不去。”
她的笑顺从乖巧,与她这个人本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她们一起回到了包厢,收起脸上的笑,强装出不合年纪的成熟,忙碌于暗流涌动的博弈场。
水萦鱼拒绝了明光的邀请,拒绝了黎微的邀请,但还有很多别的虎视眈眈着的,隐在暗处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