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鲛 第3章 第 3 章

说起来这亿万年间的沧海桑田变迁，最终也不知道是人变成了鱼，还是鱼变成了人。

数千年前，泉先一族还有着幻化出人形的口诀，在那时，鲛人和人类亲如兄弟，和平来往，鲛人替人类掌舵、织绡、劳动换取银两，水陆生物自由贸易。可是好景不长，利欲熏心的人类与各界，不再单单满足于鲛人所带来的劳动力，更让他们看重的，是鲛人身上的价值。也不知是哪一拨人先动的手，为了换取巨额钱财，治疗疾病、延年益寿，他们将活动在人间的鲛人全部抓起，削去鳞片、研磨成末、封罐保存，再剥皮剔骨，物尽其用。

鲛人虽强壮，却天性懦弱，如一盘软沙，无力反抗。从此之后，泉先一族便隐退人间，居于海中，不再上岸。屋漏偏逢连阴雨，鲛人还来不及重建家园，振兴族人。在蛮荒之地便有妖兽作乱，大陆生灵涂炭，强壮的鲛人，便又沦为了神的奴隶。直至神族收服妖兽，平定四方，才将剩余的鲛人放回东海中。从此鲛人深居东海，推举出族长，自成一国。幻化成人形的口诀，也被勒令不允许再提起。又过去了千百年，当年的鲛人早已墓木拱矣，而这口诀似乎也如沙子一般，随风掩埋。

淳熙自然是知道谁还有这秘密口诀。当日听闻弟弟创下大祸，她正准备拎起匀熙，将他送进王宫“慷慨就义”，怎么也得当个负责任的好男鱼，可是匀熙拿着水草绕在脖子上以死相逼，说他宁愿就是死去也不要娶那个什么公主，他坚称自己对公主毫无非分之想，什么都没干。

匀熙没有说谎，那日，匀熙应邀参加王宫宴会，被狐朋狗友灌得醉生梦死，再醒来时，便看见膀大腰圆一嘴油腻腻的公主在身旁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匀熙吓得是三魂七魄没有了两魂，急忙跑回了家，没过多久，就收到公主派人传来的口信，说公主有喜了。匀熙顿时觉得自己大难临头，果然过了几日，泉先王宫就放出话，让当晚的鲛人男子出来负责，若有不从，就地赐死。

匀熙不想做什么驸马，也不想死。但若是让他做驸马，他宁愿死。可是在这泉先族掌控的弹丸之地，能躲到哪里去？

淳熙看着这条鱼是她亲手捡来的，实在不忍心就这么交出去，任由他赴死。于是琢磨来琢磨去，胆子一横，决定去人间避避风头，淳熙去求了婆婆，将幻化为人形的口诀传授于自己。婆婆已年老，淳熙一番糊弄，将婆婆糊弄得头晕眼花，只能松口将易容人形口诀悉数传教于淳熙。

又是一个皓月当空的深夜，淳熙爬上停留在岸边的渔船，拣了两件打渔夫的衣服，一件丢给匀熙，一件自己围上，才念动口诀，化成人形。

孩子们即将远去，婆婆前来海面送行。距离婆婆上一次上岸，可能已经是八千年前的事了，她摩挲着淳熙的手，一遍遍交代着：“上岸后万万不可再像这般玩闹，再跟鱼打架了！”“要早点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婆啊。”

说着说着，婆婆又摸出一把闪着蓝光的利刃，对淳熙说：“这是老身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虽然你如今还没有能使用它的能力，但若有危急时刻，希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鲛人与世隔绝已久，毫无灵根灵力，淳熙自是不懂，她由着婆婆念动听不懂的咒语，通体蓝光的利刃竟缩小成一粒珍珠大小，嵌入了淳熙的锁骨里，消失不见。

“我一直认为，你本就该不拘于这一隅之地，天下之大，你亦可去争、去抢，去贪、去嗔，去经历，去感受。不要像我一样……”婆婆若有所思的对淳熙说着，语未罢，她便潸然离去。

在匀熙一路上的唠唠叨叨声音的衬托下，他们走了许久，直到未时三刻太阳高照，他们才进了城。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淳熙上岸多次，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踏入了人类的地盘，无一不感觉新奇有趣，东碰碰，西触触。更是第一次能踩着自己的影子玩，这路途艰苦泥泞，一身风尘，但她还是不亦乐乎。

匀熙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看见人间集市上小摊竟然有话本上描绘的蒸汽腾腾的热包子，他淌着哈喇子，便伸手去拿，见状，经验老道的小贩迅速“哐”一声将蒸笼盖上，喝道：“干什么干什么！要吃包子先拿钱来！”

匀熙被蒸笼夹了手，痛的龇牙咧嘴，把手抽出来就是好一阵甩。

淳熙见此，随手摸出两枚贝壳往小贩身上一丢，说道：“不就是钱嘛！老子有的是呢！”

七彩的贝壳币掉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响声，小贩低头一看，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转头对着匀熙作出驱赶的手势“走开走开，哪来的小儿跟本大爷玩过家家呢，别影响爷做生意。”

这？海里的货币竟然不和人间通用吗？匀熙只得转头委屈的望着淳熙，一脸“我好饿”的表情。

淳熙无奈的摊了摊手，看着匀熙仍是赖在包子摊位前面不愿意走，她摆弄起隔壁摊位的铜镜，看着已经幻化成人形的自己，摸一摸已经换了一张的脸庞，又摸了摸自己白皙的腿，再疑惑道：这祖传的移花接腿幻形术到底哪里出了错？怎么让我的脸也不一样了？最后还情不自禁感叹了一下：“看来还我还是当一条鱼的时候长得比较好看呢。”

淳熙又转头看向匀熙，他却依然是在深海时那张满脸横肉，长满络腮胡的脸。他的身段依旧是那样健硕，而此刻他正嘟着嘴，捂着饿扁的肚子，委屈地站在一旁。

顾不及再多思考，淳熙突然跨步上前，顺势将健硕的匀熙撞倒在包子摊的蒸笼上，待匀熙挣扎爬起来时，怀里已经多了一袋暖呼呼的肉包子，淳熙兜里还装着一柄明晃晃的铜镜，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玩意。

偷鸡摸狗这种小事，淳熙很是熟练。

只是热闹的集市中，这种光天化日下的雕虫小技着实不能够完美的掩人耳目。

只是岸上也不比海里，刚拥有人腿的淳熙跑路的功夫确实不太熟练……

被顺了物什的小贩先反应过来：“快来人啊！有小偷啊！”

包子摊的老板也无暇顾得被淳、匀二熙跑路时撞翻的摊子，仗义喊道：“有贼啊！抄家伙啊！”

这几声局促的叫喊硬生生在嘈杂的集市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引人注目。

一匹行驶在官道上的白色骏马在这突然的吆喝中被吓得猛地一惊，连带牵引着用大红金丝绸布装饰的马车也左摇右摆，车帘上的玉铃铛一阵乱响。

轿子内的沈玉一身金丝红衣，长发用玉冠束起，气质出尘。他双目紧闭，盘腿正坐，双手交握掐诀，长长的华服裙裾自然下垂，层层堆积在马车的地板上，他乃凡人之躯，却在尝试用神族功法蕴养内息。

外面传来一阵慌乱，沈玉轻蹙了蹙眉头，似乎是惊扰了他的静修。刚想开口问个究竟，但这马车动荡间，却好似有什么物种，钻进了他的裙摆里。

沈玉不禁握紧了拳头，这一世的身躯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毫无神力就算了，竟然还连这些低端生物入帐自己都感知不到了吗，他略带恼怒的伸手往裙中一掏，摸到了一团杂乱的毛发，再用力一拉，好似拉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头。

沈玉睁眼一看，正对上了淳熙那张尬笑的脸。

如此不知廉耻，竟敢钻本神的裤/裆。

沈玉不由地加大了手中抓扯的力度。

“啊！疼疼疼……”淳熙吃痛叫出声。

沈玉在才看清来者的面目，她蓬头垢面，瘦小的身形却穿着一身破烂宽松的外衣，满身泥泞，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沈玉顿时嫌弃的松开了手。

外力突然消失，淳熙一个踉跄跌坐在马车地板上，在松松垮垮兜里藏着的物什猝不及防洒落了一地。

看来，她就是惹起外面骚乱的那个小贼了。

“我可是亲眼所见，那小贼就是爬进了你家轿子里”轿外有一小贩高声喊道。

街市上的众人已经操着扫帚扁担，竹竿麻绳。义愤填膺地包围了沈玉的马车，在如今这平和的盛世金陵之下，光天化日抢劫，可是要移送官府的重罪。

“我家轿子里坐着的可是沈府的玉公子，怎可能藏匿你们口中的小贼？”沈玉的轿夫大声应喝。

一旁的小厮也忙嘱咐着：“我家公子大病初愈，刚从山上告神归来，身体仍未完全康健，诸位可切莫惊扰了！”

小厮们的尽力安抚挡不住众人的怒意，趁乱，街上杀猪的王二不顾阻挠拿着扁担把轿帘一挑。

映日众人眼帘的，是轿内的散落满地的脏物，还有匍匐在地的淳熙。

这下，人脏俱在。

此刻正烈日当空，但淳熙只觉得背后阵阵凉意，她不仅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传说中可怖的人类，而且还都抄着家什声讨着自己。惊慌之色浮现在她稚嫩的脸庞，她忍不住膝行而前，抓住了沈玉的裙摆。

“救我……”淳熙祈求地抬起头，正迎上了沈玉那双仍是波澜不惊的双眸。

四目相接，淳熙清亮纯净的双眸引得沈玉略微一颤，他只觉得此情景似曾相识。

马车外动乱加剧，人声嘈杂。他却好似沉溺在女子熠熠星眸中，恨不得当即要用神力将这双美目留存起来，他的心绪回到了星月交辉的那一夜，鲛人绝美的歌声似乎又余音袅袅地在耳边响起，深海中离去那一抹倩影亦在心中挥之不去。

眼前女子眼底的惊慌跟当初的鲛人如出一致，他忍不住心软下来，对外吩咐道：“今日众人所丢物件，我沈玉愿出十倍金额买下，若还有疑议，仍可去官府告我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