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丝帛上,写着一连串礼物的名字。
我一个个看过去,仿佛看见书语哥哥在烛光下低头写字的模样,没错,这是他的字,是书语哥哥的字。
他是练行书的,临摹的是唐代大书法家李邕(yong)的字,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他练字,因为他练字时特别专注,低头,握笔,手腕用力,一点点注到纸上。
他的手腕太好看了,我也想要,吵着要学,书语哥哥笑道:“那你要从最简单的字临起,不要一开始就学李邕。”
“为什么?”
“嗯……”他不想打击我的积极性,笑道:“你先学吧,如果你能练完这两贴,我就亲手写一副帖子给你临摹。”
“真的!”
“真的。”
我高兴极了,像小孩子和大人打赌一般,执拗地练了起来,起初是临贴,每天跪着练,坐着练,连吃饭时都练,手指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字。
“玉阶!”我爹对我瞪眼,可是伯父制止了他,笑道:“玉阶,你练的谁?”
“李邕!”
伯父笑道:“他是唐代大家,风流倜傥,适合青年才俊,不适合你。”
所谓不适合我,其实是说我写不来吧。我不高兴地放下筷子说:“书语哥哥说我可以。”
“哦?他真这样说?”伯父笑道:“李邕出身高门,心性高远,只有同样心胸的人才能写出那种看似工整,其实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字,就连李邕自己都说,似他者俗,学他者死。”
伯父果然有预见,我没有练成,书语哥哥却练成了,我就知道,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阿澜见我落泪,忙掏出帕子,为我擦脸。
“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痛了。”
她忽然叫我“娘娘”,是在暗示我这里还有外人。
我忙收住了,自责地说:“是,是我眼睛痛了。”
阿澜笑道:“娘娘,上面都写了什么啊?”
“珍珠。”
各种各样的珍珠,南洋的,东海的,还有太湖的,一共三十四颗,圆润饱满,像一颗颗救命的灵丹妙药,特别是南洋大蝶贝孕育出来的,又大又亮,像涂了银粉似的,这么贵重的礼物,要怎么分呢。
谢长弈称王,后宫承袭唐制,分四个等级,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侧妃燕氏和两个四等采女,听着不多,可是就凭他这么好色,又这么想要个儿子,一定会越来越多的。
除了珍珠,还有上等的湖州锦和湖笔。
阿澜笑道:“唐王真是有心,知道娘娘喜欢珍珠,特地送了这么多来,簪成冠子一定好看。”
恭维的话谁都爱听,可是听完之后,还是要醒一醒的。我笑着摇头:“我不需要,还是分出去吧。”
阿澜不满地说:“啊,还要分给那些人?”一想到燕妃那甜的腻人的笑容,阿澜就浑身难受。
“燕妃哪有娘娘好看,你瞧她那个脸,圆得像什么似的,还有她的笑,那么假,一看见陈王就贴上去,点头哈腰,像个公公似的。”
哪有阿澜说的那么夸张,不过和我这张苦瓜脸比起来,她笑的确实甜蜜,圆润的鼻头,圆润的下颚,还有两颗深深的酒窝,怎么看都比我可人。
她天生一副小骨架,可是喜欢吃肉,特别是红烧肉,小厨房常做给她吃,把她吃的脸色红润,肩膀和腰也跟着圆起来了,摸起来肉乎乎的,一定很舒服吧。
不论阿澜怎样贬低她,我都得承认,她成功地吸引了谢长弈的注意,将他从我这里引过去了。
阿澜不满地说:“是小姐不争,不与她计较,什么时候小姐想了,勾一勾手,就能把陈王给勾回来了。”
这话说的,跟牛头马面似的,我没事勾他做甚,我还希望谢长弈别来找我,让我多清净清净。
只是图了清净,就图不了权力带来的荣华富贵了,比如这些珍珠,终究要流到燕妃手里。
阿澜收起丝帛,皱眉说:“娘娘,陈王让你分你就分吧,为什么要让着她呢。”
世人只道我喜欢珍珠,平日穿的朴素,却要簪一颗珍珠,还有耳环,耳环也是珍珠做的,把我这个人衬得惨白惨白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喜欢珍珠,并不是因为它名贵,相反,是因为它普通。我们宁州盛产珍珠,珍珠多的像石头一样,孩子们拿它们当弹珠玩儿,我嫌金银重,便随便买了几支珍珠的簪着,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南唐与宁州一衣带水,风土人情都差不多,也产珍珠,可能也卖珍珠,所以才有了和南洋那边的贸易,所以说唐王的礼物看似简单,却个个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极品,可能也有炫富之意。
我若戴上,岂不是成了他们耀武扬威的工具。我觉得,谢长弈肯定也看出了唐王的心思,心里不爽,才将它们送到我这,因为这些都是他的赏赐之物,他知道以我的脾气是永远都不会戴的。
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笑着抿了一口荷叶茶,嗯,好清甜啊。
阿澜兀自盘算着,要挑几颗大的做鞋,缀在鞋头尖儿上,我心里却已经想好了对策,准备将这个难题踢到燕妃那去。
我放下茶盏,笑道:“这样吧,让燕妃先挑,你把礼单给她送去,告诉她,我不会分,还由她自己做主,喜欢什么就拿去吧。”
吩咐完这件事,我像解开了一道谜题,浑身轻快极了,狠狠地活动了两下脖子,唯一不足的是,这条丝帛勾起了我对书语哥哥的思念,有点担忧地看向宫门的方向。
阿澜笑道:“娘娘真是好福气,求什么来什么,心里才想着谁,谁便来了。”
“什么,书语哥哥要进宫了么?”
阿澜笑道:“是啊,听黄公公说,陈王召见,他一会便过来了。”
是么,可惜是陈王见他,不是我要见他。
阿澜又神秘兮兮地笑道:“娘娘,要不怎么说您好福气呢,陈王正召您过去议事呢,运气好的话,您出来时,又可以遇到书语哥哥了。”
是么?我惊喜之余,又觉得有点忐忑,怎么会那么巧,要将我也召过去?
但听黄公公说,是和去宁州巡行有关的事,一两句话就问完了。
好吧,我换上紫色的朝服,戴好金冠,朝宇和殿走去,一路上眼皮直跳,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连忙停住脚步,低声问道:“黄公公,那个……那个南唐使臣在不在里面?”
黄公公缓缓躬下身子,回道:“娘娘宽心,陈王只召了您一个过去,派去请简公子的人才出门,估计得到午时才能回来。”
好……好吧,我看看天色,才刚清晨,心里一硬,推开了宇和殿的大门。
宇和殿是谢长弈的书房,东南西北开着八个窗户,宽敞明亮,中间摆放着一排长长的褐色书案,后面是放卷宗用的书架,一排接一排,大概有七八排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冷清清的松木香,这香味有提神醒脑的作用,我一进来,便觉得身体发肤都打了一个激灵。
谢长弈背对着我,摆了摆手,黄公公忙将阿澜拉出去了。
“御北,你也下去。”
御北抱剑,做了一个告退的手势。
四位伴读的小内侍冲到窗前,将帘子放下,殿内一下子变得像死水一样昏暗,我不安地退了两步,心想这,这是要干什么,莫不是为了珍珠的事,要对我发火。
我捏紧衣领,忿忿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负着手,笑道:“怎么,想你了,就不能把你叫过来看看。”
想我?
“嗯,今天好像是初五吧。”初五!我浑身紧绷,噩梦袭来,难道他是想……想……
我连退三步,可是他突然转身,将我拉进怀里。
天啊,你是不是疯了!这里可是宇和殿!可是大白天啊!外面全是人,全都是人啊!
虽然他是开国国君,但是这件事做的确实荒唐,宛如亡国之君。
禽兽啊,你这个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