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暴雨还是别的原因,主宅停电了。
惜星把蜡烛从灯笼里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梁文昭像一只趋光的飞蛾一样凑过去。
惜星这才说明来意:“今晚的事情,我听管家说了。”
梁文昭咬着下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伯的死扑朔迷离,四叔和大娘都不像是会杀人的人,但他们互相质疑的话又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让他忍不住生疑。
惜星虽在梁家长大,可终究不是梁家人,梁文昭从小被爷爷教导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并不是很想深聊此事。
然而惜星却不依不饶地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想……”梁文昭也没有太多头绪,“等雨停了,天亮了,就去山下报警。”
当然,出发之前要先找金叔问清楚,所谓“不祭祖所有人都会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真的是你伯母或者叔叔呢?”惜星似乎就等着他说出这句话,“你要让警察把他们抓进去吗?”
梁文昭哑然。
父亲和大伯都已经去世,如果四叔也被抓进去,爷爷身边就只有姑姑一个骨肉了。而如果是大娘干的,那即将结婚的堂哥……
不论凶手是谁,都是大家不想看见的结果。
但如果不报警,难道要包庇凶手吗?这样是犯法的吧?
“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不如我们先私下调查,找出凶手,再做打算。”
梁文昭沉吟片刻,也觉得这个思路可行:“凶器应该不太好藏,可以先找找凶器,然后找大娘问下今晚的具体情况。”
惜星点头。
一番交谈,梁文昭放松了很多,他忍不住倾吐更多:“你知道吗?今天爷爷特别奇怪,他居然说:‘这里没有什么杀人犯。’我知道他不愿意相信,但是……”
梁文昭站累了,一边说一边往床上坐,忽然间惜星脸色一变,伸手将他拉住。
梁文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吓得跳开半米远:“我靠!”
就在他刚要坐下去的地方,趴着一只食指宽的蜈蚣,半截身子还埋在被褥里,半截探出来,触角左右晃动着汲取气味,许多对步足缓缓抬起又放下,似乎随时准备出动。
惜星上前一步掀开被褥,里面竟还分散着几只更长的蜈蚣,似乎是从靠墙的床底爬上来的。
梁文昭脸上血色尽褪:如果一觉睡到现在,这些蜈蚣就爬他身上了!
“看起来有蜈蚣在床底下做窝了,可能打扫的时候没注意。”惜星无奈道,“太多了,明天去找点雄黄来,今天先在我房间睡吧。”
梁文昭抱头:“今天真是怪事连连!”
*
天亮了,窗外的雨却没有停歇,仍然鼓点一样敲打着地面。
梁文昭一夜都没睡着,这会儿穿戴整齐,和惜星兵分两路出发。
惜星找凶器,他去盘问当事人。
梁宅的布局很不规范,它本身是一座规整的三进院落,后来因为人丁兴旺,又往三面扩充了很多,形成了四五个院落相连的局面。
近百年来,一方面是家族衰落,另一方面是子弟都选择去城市发展,绝大多数房屋都被废弃了,只剩下最开始的主宅还在使用。惜星则因为身份尴尬,自己住在另一个院子的东厢。
这也是梁文昭担心真有杀人犯混进来的主要原因,这么大的建筑群,敌暗我明,捉迷藏能玩一个月。
从惜星那里回主宅,正好是四叔的房间,西厢第三间。
梁文昭扒着玻璃窗瞅了一眼,里面没人。
四叔平时最爱睡懒觉,这会儿会去哪?
梁文昭走到堂哥门口,门开着,里面有拧毛巾的声音。
他敲敲门,堂哥走出来,眼底一片青黑,看着比昨天更加消瘦。
“大娘今天怎么样?”
梁文宿拉着他走远了一点,说:“哭了一晚上,天亮刚睡着。”
刚睡着,那也不好再叫醒她。
“……那你呢?”
梁文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文昭,你相信我爸是自己人杀的吗?”
“……你怀疑四叔?”
“金条的事我太在意了。你知道吗?我爸妈、姑姑,还有四叔这次回来,是想献殷勤多分家产。”
梁文昭大为震惊:“爷爷还好着呢。”
梁文宿用一种‘你果然糊涂’的眼神看着他,无奈地说:
“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人死了就来不及了。”
如果是这样、如果本就是为了家产来,那金条就是最大的动机。
梁文宿说着又抛下一个炸弹。
“三叔不在了,法律上你也是财产继承人,这几天小心点吧。”
“!!!”
“他的情况你也知道。”
是的,梁文昭主观上不愿意相信自己四叔是杀人凶手,但从客观上来说,四叔确实有很大嫌疑。
因为他欠了很大一笔外债。
梁家人基因很好,从老到小都长得不差,梁修意更是帅得突出。他作为小儿子,从小被捧在掌心上富养大,离开了家也不愿意努力工作,每天靠皮相游走在有钱的女人之间,生活也过得十分潇洒。
随着时间过去,年岁渐老,虽然还有女人愿意养他,但也过不上之前那种生活了,于是他开始赌博,企图赚一把大的。
最后当然是输得倾家荡产,借钱都借到了侄子头上。
这件事大人们都瞒着爷爷,只在群里议论,所以梁文昭虽然很久不联系四叔,对于他的事也还算清楚。
可是……四叔去哪了呢?
*
东苑厨房,临时围起来的猪圈被分割成三块,暂养着猪牛羊各一头。
可能是厨子杨叔打扫得勤,这里没有排泄物的臭气,只因为长期闲置,又避光,有和房间里一样阴湿又腐朽的味道。
早上梁文昭和梁文宿没有聊太久,就一起被抓来学习祭祖的规矩,现在讲的是祭祖中最重要的“牺牲”,或者叫“太牢”。
管家讲累了歇息的间隙,空气就会静下来,此时梁文昭才能听见一点猪吃饭时吧嗒嘴的声音。
虽然从小长在山里,梁文昭还真没见过猪吃饲料的样子,但他见过农村的狗吃饭。
吃席剩下的肉、汤混着米饭满满一碗摆在狗面前,不出两分钟就哼哧着把碗都舔干净,因为吃得太快,汤汁和米粒被舌头甩飞在四周,这时主人就不轻不重地骂一句。
以常理来推,牛羊吃草料可能优雅斯文一些,猪这样的杂食动物,吃相应该是和狗差不多的。
但此时他面前的这头猪,吃相斯文得像是在西餐厅里。
一边吃,一边翻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
猪的眼睛很像人,梁文昭似乎能从那对沉黑的瞳仁里读到情绪。
那是种渗人的、阴恻恻的怨怼眼神。
掺了中草药的糊状饲料从它的嘴角漏出来,一只不知名的还沾着泥土的甲虫,飞落到它的嘴角,顺着微张的嘴巴爬了进去。
猪毫无所觉,继续吃着。
梁文昭似乎听见了甲壳被碾碎的咔哒声,恶心涌上喉咙。
金叔还在讲祭祖的知识点:“祭祖之前,人要斋戒,它们也要提前七天开始吃特质的饲料。饲料的配方我也记在纸上了,就是加了几味药材,还有梁家人的头发。”
“头发?”
“对,头发研墨成粉掺进料里。”
“这是什么习俗?”
“不用问,也不必质疑,祖宗传下来都是有原因的,别的东西可以少,唯独这一样绝对不能少。”金叔强调,“每天的饲料都要掺,一直喂满七天。”
梁文宿还是不能接受:“喂七天,人都变成光头了。”
“以前人留辫子倒是不怕,现在可以提前剪一些存起来。”
之后金叔又讲了很多准备祭品的规矩,梁文昭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想着打听祭祖和死人有什么关系,可惜每次他拐着弯问起,金叔都能答得滴水不漏。
他明显知道什么,但是不肯说。
一直耗到中午,金叔要去帮忙布置午餐,交代兄弟两人等下去东厢的堂屋就餐。
金叔走后,梁文宿垂下眼,淡淡地解释道:“我爸停灵在主厅。”
梁文昭的脸色难看几分,分明死了人,今天早上的气氛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两人打算先回去看看大娘醒了没,回主宅的时候,忽然听见大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候,会有谁来?”
“可能是送货的。”
梁文昭猜测着,打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被雨淋得湿透,他抹着脸上的水,高兴道:“敲了半小时,终于有人理我了!”
“……抱歉,雨声太大,盖住了。”梁文昭后退一步让他进檐下避雨,“你是?”
“请问这里是梁永宁,梁老先生的府邸吗?”年轻人拿出一张证件,“我是管理局的除秽师宋况,来参加梁老先生的葬礼。”
梁文昭脸色一变:“你在说什么?我爷爷还在世呢!”
“诶?”宋况挠头,“按理说命灯不该出错啊?”
“胡言乱语,不要理他。”梁文宿黑着脸要关门。
宋况连忙抵住大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们消息错了,但来都来了,能让我见见梁老先生吗?”
说着把证件又往前递了递。
梁文宿摇头:“没听说过你们,赶紧走吧。”
梁文昭也看不懂证件,但他知道爷爷一直对除秽师有执念,犹豫了一下,他拉住堂哥:
“要不,带他去见一面吧。”
宋况顿时喜上眉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