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卯时,帝崩与勤政殿。
丧钟齐鸣,哭声震天。
天同帝驾崩前,安平严与宰相薛立仁共同辅佐太子,直到其成年后亲政。
众人不知道的是,天同帝还曾留下口谕,册封安平晞为太子妃。
然而就在那一夜,准太子妃却在出宫路上遇袭失踪生死未卜。
云昰一身缟素,走出来时天已微亮。
他尚未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来,扑面只见望不到边的白毡,沿着台阶一溜儿铺陈下去,台阶下密密麻麻跪满了人,都在哀哀哭泣。
他心里酸涩难受的要命,回头只见殿中素纱明烛,白惨惨的令人心惊。
见他出来,众人不由声气渐敛,皆抬起头六神无主地仰望着他。
可他还只是个未经风浪的少年,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变故,此刻也是满目惊惶悲伤无助。
这种时候,为何阿晞不在?他无比期望看到安平晞,此刻脑中昏然,竟完全想不起昨夜她拒婚之事。
“殿下节哀!”不知谁起了个头,众人便接二连三伏跪在地,口称‘殿下节哀’,声势如潮,直抵云霄。
云昰努力克制住情绪,神色凝重地扫了眼众人,微微点了点头步下了台阶。
广场上的禁军皆已罩上白衫,打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好似看不到尽头。
云昰站住了脚,神情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
父皇不在了,那个和蔼可亲永远宠着他向着他护着他的父皇不在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便如万箭攒心。
符海悄悄上前,轻声禀道:“殿下,宁福宫传来消息,说皇后请您过去。”
他胸中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意,还好,他还有母后,不至于变成孤家寡人。
母后……安平晞昨夜离开时的话在耳畔复又炸响。
当时他原本准备追上去问,却被父皇唤了过去。
之后便是彻夜的朝会,无休止的争论和目睹父皇归天。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恐惧的问题,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了宁福宫。
所有宫殿中,就数中宫宁福宫最为繁复华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远胜妃嫔所居的西宫,以及太子的东宫。
但此刻宫门上却早已挂上了素绸白纱,一应华彩宫灯也已摘下。
皇后满脸凄哀,素面朝天静坐在屏风前,似已等候多时。
云昰没有说话,径自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皇后被他瞧地心里直发虚,不由怔怔落下泪来,“母后知道你心里难受……”
她说着伸出右手,想要抚一抚他紧绷的脸颊,云昰却把头一偏,堪堪避过,皇后的手顿在了原地,不由得泪如雨下,忙摸出帕子去擦。
“皇儿,你别这样。”皇后见他像着了魔般,依旧定定瞧着自己,就是不说一句话,心里愈发害怕,忙抛下帕子起身跪在他旁边,揽住他单薄的肩柔声道:“从今往后,便剩下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好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云昰没有挣扎,便如泥塑木雕般跪得笔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母后已将宫人尽皆屏退。”皇后终究败下阵来,颓然道。
“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云昰突然开口,皇后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忽地抬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焦灼与恐惧,“母后,求您告诉我,我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皇后哽咽了一声,一把将他揽到怀里紧紧抱住道:“是,你当然是你父皇的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间最疼爱的孩子。”
云昰睁开了她的怀抱,定定道:“我跟安平晞什么关系?为何我不能娶她?”
然后,他便又恢复了冷铁般的沉默,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皇后张了张嘴,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可是看到云昰的眼神,她便知道有些事已经无法再瞒。
“母后与大将军是旧相识,很多年前有过一段私情。母后生在北云,我们一家都效忠于大公主,你父皇被封为太子后,一度将公主党压得喘不过气。作为大公主的党羽,我们家不幸成为了政治牺牲品。大将军是你父皇身边的亲信,是他在危难关头施以援手,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跟了他。”
“那时他已有妻有子,安平夫人出身季氏,家族显赫。你祖母身边有三位侍君,最得宠的永昌君便出自季氏。而且他们夫妻情深,我也无意介入,因此安平夫人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后来我有了身孕,安平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此事也不能再瞒下去,好在安平夫人是明理之人,她答应接纳我的孩子,会视如己出,条件是我将永远失去她。”
“后来便是漫长的南渡,我与你父皇在逃亡路上相识,惺惺相惜,算是患难之交。当时的太子妃怕连累家族,在出城时悄悄逃走了,你父皇为此无比伤心。而我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那种情境之下……后来,我便以卫尉秦延之义妹的身份跟了你父皇,成了他最后一个女人,也成了南云的皇后。”
云昰双目通红,紧握的拳头搁在膝上,忽然颤声道:“若您此言非虚,那父皇与您之间便隔着家仇。你们这些年的恩爱,究竟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给我看的?”
皇后像是突然噎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母后,”他的声气变软了,眸中泪光闪动,哀恳道:“不要骗我,待安顿好父皇我便会去一一查证,您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千万别骗我。”
“之后这些年,您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父皇的事?”他闭了闭眼睛,痛苦的开口道。
皇后吓坏了,忙指天发誓,再三向他保证,自从跟了天同帝便与安平严再无瓜葛,也从未想过认回女儿。
“这些事本不该瞒你,但……母后如何说得出口?每次看到晞儿,母后都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偏生你父皇对她极为欣赏。这些年她时常出入宫闱,母后每每看到她都愧疚难安。皇儿,听母后一句话,千万不要执迷不悟,放下吧,你们都太倔强太骄傲,即使没有这层血缘关系,终也难得圆满。”
云昰却是面如寒霜,直起身道:“孩儿的私事,便不劳母后费心了。除了安平晞,此生我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皇儿,”皇后不由得瘫软在地,不敢置信道:“此话何意?”
云昰站住了脚,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无比压抑无比痛苦。
明显安平晞比他知道得早,若她不说的话,他可能永远想不到这一层。
“母后别怕,孩儿断不会做出有违纲常之事。”他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符海正和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地打转,抬头就看到云昰走了出来,他急忙迎上去战战兢兢道:“殿下,不好了,老奴方才接到消息……安平小姐昨夜出宫时遇袭失踪,生死未明。”
云昰脑中‘轰’地一声响,他顿了顿道:“再说一遍。”
符海哭丧着脸又汇报了一遍,补充道:“更惨的是,安平夫人得知噩耗,一口气上不来,径直驾鹤西去。”
……
符海还说了什么,云昰已经听不到了。
接二连三地打击已让他濒临崩溃,安平晞的事仿如一根尖利的冰刺,毫无防备直戳心肺。
他只感到脑中一阵晕眩,胸中气血翻涌,竟是再也压制不住,生生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而他的身体也跟着一软,就此失去了知觉。
* *
几日后,云昰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他出宫吊唁安平夫人。
将军府和宫里一样,都是愁云惨雾一片凄哀。
安平严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他走下辇车,有些失神的望着那群人,唯独没有最想见的那一个。
从灵堂出来后,安平严亲自送云昰去中厅用茶。
他如今最不愿见的人便是安平严,一想到他曾与母后不清不楚,便觉得一股无名业火在胸中乱窜。
可他也知道,往后他的江山还得仰仗他,便只能咬牙忍了。
落座之后,云昰将其余人皆屏退,只留下安平曜一人陪侍。
“不知殿下有何见教?”安平曜静静立于下手,虽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冷。
云昰自幼就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安平晞与他打闹若吃了亏,安平曙多半是训斥妹妹不懂礼数,但安平曜却会冷冷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偏生又一言不发,他想告状都没有证据。
这次安平晞出事,他多半也是怪在自己身上的。
“孤想见阿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千般不愿,云昰还是软下了口气。
“舍妹生死未卜,殿下恐怕见不到。”安平曜冷冷道。
“她身在何处?”云昰迫不及待道。
安平曜沉默不语,他又追问道:“那夜究竟发生何事?她一个女儿家,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安平曜抿了抿唇,忽地敛起锋芒拱手道:“回禀殿下,涉案人员无一生还。车是宫里的车,人是宫里的人,至于别的,臣一概不知。”
“堂堂将军府也束手无策?”云昰明显不信,“为何不交由廷尉去办?”
安平曜静静望着他,忽然道:“殿下日理万机,就别为这种事烦心了,您若想去便去吧!但是切记,务必要保密。”
云昰心中激动异常,忙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