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也不算长,还没到天黑,一切的来龙去脉都已让方振衣道出。
他原本是个孤儿,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实在饿得狠了,便也会忍不住半夜钻狗洞去别人家偷吃偷喝。
有一次被人发现了,他差点让人打死,估计是不想背上命案,方振衣被扔到了一个陌生的山上,他疼得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清醒,再加上又饿得不行,最后又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结果运气不错,山下就有一个村庄,他被采药路过的一个老婆婆救了。
老婆婆盲了一只眼睛,是这个小山坡里的村医,也是巫医,她常说自己平白无故瞎了一只眼是遭了报应,早年间她为了留住情郎,一时糊涂,下蛊毒害了情郎的心上人,可惜最终也没留住人,老婆婆哭了三天三夜后便瞎了一只眼睛,觉得是天降报应,也就没脸再回去,干脆到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落户,给村子里的人看看病算算命积些福德。这一看呐就是大半辈子,到最后要不是捡到了方振衣,大抵是要孤独终老了。
巫医靠蛊救人,与寻常的医理颇为不同,且若是心术不正,同她年轻时候一样犯糊涂,那便是在作害,可年幼的方振衣吃够了苦,分外乖巧,从来不让婆婆操心,婆婆便担心自己老死后方振衣没有一技傍身,最终还是将巫蛊之术教给了方振衣。
方振衣对这些小虫子很是感兴趣,学得也很快,每次婆婆教完他一种新蛊以后,他就能独立养出同样的蛊来,婆婆也很是欣慰,说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她很快便没有新的东西教他了,于是劝方振衣去百善庄转而学医,那里是医家大成者,是学医之人梦寐以求的宝地。可方振衣好不容易有个对他如亲人的长者,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婆婆拗不过他,便只好将替村子里看病的活交给了方振衣。就这样,一老一小过了几年清闲日子,直到婆婆寿终正寝,他又在小村里为婆婆守了三年孝,孑然一身的方振衣思来想去,还是到了冀北百善庄。
也是这时候方振衣才知道,原来东黎医家是不收外姓人的,若是医术欠佳之徒进入百善庄只会让黎家蒙羞,方振衣一去便吃了闭门羹,只是他本来也无处可去,干脆就在附近找了个药铺帮工,这个药铺是百善庄方圆五十里最大的药铺,且大多数人都是不信邪想进百善庄被拒后留下来务工的,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就算进不去百善庄,但在旁听得几句提点也是好的。
方振衣是里面最瘦小的,那些务工的都是有些脾气在身上的,看不惯他这样穷酸弱小,一想到自己怀才不遇的苦境更是少不了踢打方振衣出气,方振衣也曾试图反抗过,可他势单力薄,几乎是单方面被殴打,也正因此,他的医术也见长,只是方振衣明白,他若是不反抗个彻底,这种欺压是永无止境的,于是他靠着每天抓药的空档,顺便摸走了些自己需要的药材,每一次量都微乎其微,没有任何人发现药的异常,方振衣靠着这样的法子终于炼出了自己需要的蛊,他暗暗发誓,若这群人不长眼还要来招他,他定要让他们后悔莫及。
可惜平静了没几天,在一次收工后,方振衣没走几步就察觉到有人跟踪自己,他捏紧了拳头,这群人自己找死!休怪他不念共事之情!他被堵在了陌生的小胡同里,围堵他的不仅有他的皆是药店的长工,其中领头的凶名在外,依稀记得叫德哥,一脸凶相,但实际年龄要比方振衣还要小。那小孩儿手里攥着一把简单朴素的匕首,一步步逼近恫吓方振衣,也不见手抖,他们要方振衣拿些‘保护费’孝敬他们,可方振衣的工钱撇去租的房子和一些药材采购,就几乎只能饱一顿饿一顿了,他也早受够了被欺压被鱼肉的日子,干脆直接与他们算算总账了。
方振衣瞪着他们梗着脖子说不可能,一下子便有三四个人来按他的手脚,打算教训他,方振衣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德哥看了他这模样更是窝火,便按着人打算再教训一次,好让方振衣长长记性,其他巴结德哥的人立马意会,为其冲锋陷阵,又想对他一阵拳打脚踢,方振衣护住头,余光瞥见这窄巷的出口,有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方振衣干脆大叫起来,试图引起老者的注意,但老者看着方振衣,露出一个看戏的笑容摇了摇头,方振衣被彻底激怒,他也不管都有谁在打他,反手随便抱住了一人的大腿,将他怼在了粗糙的墙壁上,那人正是今天与方振衣同班的人,平日里也没少压榨他,死了不冤!
那人被制住后疯狂挣扎,还从没见过孱弱瘦小的败者如此不要命的阵仗,但他后背的剧痛让他失去了翻盘的先机,杀意渐浓的方振衣直接忽视了他眼里闪过的示弱与哀求,从怀里掏出炼制好的蛊母,掰开了他的嘴喂了下去。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其余的人又将方振衣围住殴打,但方振衣发了狠,就死死捏住了同僚的口鼻,让他翻着白眼将蛊母咽了下去,同僚已经吓得涕泗横流,不知道吃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才没一会儿就感觉钻心的疼,他脸色惨白从墙上滑到下来,方振衣看他已经完全咽下去终于舍得松开手,护住了自己的头,那人失去桎梏后,哭着将手扣进了嗓子眼,目眦欲裂的干呕,却只能吐出酸水,胃里一阵痉挛,他的脸红白交错,失了神采的双眸惊恐的瞪着方振衣:“你给我吃了什么……你给我吃了什么!啊……啊啊!”
凶狠的蛊母找到宿体,饿了许久便迫不及待地蚕食噬咬,宿主早已脸色青紫捂着肚子,偏黑的血从他嘴角缓缓流出,但他毫无察觉,浑身精力都在与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剧痛做挣扎,他又气又恨地死瞪着方振衣,伸出手想抓住对方,却踉跄着走了两步,疼得在地上打滚,不停地吐着血。
其余的人见到这样的场景都有些发懵,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方振衣反抗将他推到墙上捂住了口鼻,结果瞬息之间,他就像个怪物一般,不停地往外咳血,青筋毕露,连各处血管都突出深青色的纹路,双眼兀地往外凸出,充满了血丝,颤抖着往方振衣这边爬了两步,却无济于事,浑身抽搐了好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方振衣擦了擦嘴角的伤口,露出胜利的笑容,他毫不示弱地看着德哥,咬牙切齿道:“你也想试试?”
说到底这些小流氓都还是半大的孩子,逞凶斗狠也怕死不要命的,几人面面相觑,最终作鸟兽散了,方振衣见他们都走了,这才卸了力瘫坐下来,浑身却被一道犀利的视线扫得一颤,他猛地望向巷子口,那老者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方振衣被他盯得手足发凉,小心翼翼地后退着,那老者却瞬间来到了他的同僚身边,手略略一展,数根银针赫然就分别扎进了他的穴位里,方振衣看得目不转睛……这人是要救他!可是蛊已经毒发了,这怎么可能!
就在方振衣目不转睛的这几息之间,老者已经将所有要穴用银针封住,沟壑纵横的手用力一拍,已经失去意识的人,猛地吐出了一团黑血,竟正是他喂下去的蛊母,方振衣瞬间瞪圆了眼睛,他竟然……他竟然!
老者收了针,看着方振衣的呆样,忍不住捋着胡子笑了出来:“很不服气?”
“你是百善庄的人?!”方振衣不是傻子,能这样稳准狠地对症下药,必然是从小浸淫医术,除了东黎医家不做二想。
老者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师承何人?小小年纪却是不错。”
方振衣摇了摇头:“阿婆未告知我名姓,村里人皆是叫她翁知公。”
老者皱眉想了想,“难道是岐山教的徐翁知……你且替我引荐。”
方振衣再次摇了摇头:“阿婆已经走了,她让我来百善庄碰碰运气。”
老者这才细细打量起方振衣来,见这孩子弱小可怜低眉顺目,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徐翁知不会不知道百善庄不收外姓之人。”
眼看有戏,方振衣大了胆子,他毫不犹豫地跪下膝行到老者身边,磕了个响头:“我自幼失怙,苦飘零久矣,幸有阿婆收留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如今颠沛流离,世人见我弱小便肆意欺凌,天地无主,苦恨繁多,我不欲入百善庄,只想恳请先生救我一命!”
老者不解地扬了扬眉毛,“如何救你?”
“实不相瞒,子久在俗世,人也是个俗人,只想请先生帮忙吓退刚才那群杀神。”
老者来了兴趣,点了点头道:“你且如何?”
“我有一味无息之毒,服之七窍流血死状可怖,但若在一日内服下解药,便可在七日内恢复如常,若超出一日再服解药,却无药可解……”
“你说什么!?”老者精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将方振衣提溜起来,“你刚才说的这味毒从何而来!”
方振衣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有些懵如实交代到:“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老者愈发吃惊,这与唐门的生死局一模一样!更甚者他的解药若真七日便起效,岂不是比生死局更好!这孩子简直是天才!
他应该把他送回岐山教,但黎鹤庆起了别的心思,“你把那毒药与解药拿给我看看!”
方振衣看着老者突然兴致勃勃的神情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在这样灼热的注视下方振衣即使有些犹豫,也只能掏出了自己做的毒药来。
掌柜的除了月底盘库,其他时候几乎都不在,这也方便了他偷药材,而且这家店很大,名贵得不敢想的药材也应有尽有,这才让方振衣有可乘之机,研究出了这味毒。
老者拿到药后想也没想便用银针戳了进去,放在鼻尖嗅了嗅:“□□、果丹皮、麝香、风茄花、毛莨、细辛……”
方振衣越听越吃惊,这老者竟然只需要一嗅,便知道他所用的草药,而老者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将毒药还给了方振衣,重新拿一根银针戳进了解药。
“原来是多了丹参和九死还魂草……你这般模样又怎么会有这般名贵的药材!”
方振衣有些局促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黎鹤庆却没有计较,反而道:“我虽然不能让你进百善庄,但是我可以教你医理的本事,你可愿意跟着我学?”
“什……什么?!”
黎鹤庆看他一脸呆愣,故作严肃道:“你不愿意?”
方振衣这才如梦初醒,猛磕三个响头,这才高兴地仰起脸来叫了一声先生。
黎鹤庆听了有些不满,从自己身上拽了个玉佩下来给方振衣,“呆子,明日拿着它来百善庄行拜师礼。”
后来他才知道,黎鹤庆是百善庄上一代庄主,而医圣、医仙的师父黎斐君,竟是他的师兄,那间药铺其实也是百善庄下的产业罢了。
但他一心扑在药理上,对节节高升的地位毫不在意,他的确如徐翁知所说,属于是老天爷赏饭吃,黎鹤庆教他的东西他领悟极快,再加上百善庄各种珍贵药材数不胜数,他也就一头扎得更深,不知寒暑,不知春秋。黎鹤庆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竟收到了一个让他省心又省力的徒弟,方振衣的心思都在药理上,也从未觉得自己不能入内庄有何不对,这样懂事谦卑让黎鹤庆更是欢喜,时常在一众徒弟面前夸赞,方振衣很是不好意思,也不太会应付各师兄弟的奉承,索性就不怎么出门了。
变故是在某一年的冬天发生的。
当时掌管百善庄的乃是他师兄黎斐君,他的两位得意门生黎修然与黎清枫也已名声大燥,方振衣仍然埋头苦研,以致于除了庄内人,江湖上已经少有人知他医术高明,并不亚于医圣、医仙。黎斐君接任以后,为了百善庄之大计,已经疏于研究药理,当时为了促进门内弟子交流探讨,也为了让百善庄救济天下的美名更加响亮,黎斐君开庄十五日,称天下所有病入膏肓者皆可来百善庄求医,除了比拼救治能力外,他们也一同探讨各种草的功效,最后黎鹤庆兴而拍手道:不如再延后一月,让每位弟子去采一株自认为最难得最厉害的仙草来品鉴。
当时方振衣已有些想退出比赛了,他的前半生穷困潦倒囿于山里,根本不知哪有什么名贵仙草,后幸被黎鹤庆收为徒弟,整日遨游书海,学习都还来不及,也没有那么多功夫去采那草罢,但架不住大家对他夺冠期盼殷切,几乎已经将他吹上了天,他屡次去找黎鹤庆,黎鹤庆都叮嘱他不要给他丢脸,临到行前,方振衣也没好意思说出退赛,但黎鹤庆私下里又给他指了条路,让他去那处、那处有别人找不到的珍稀药材,能让他不费吹灰之力稳坐首冠。
柳成舟微侧着头听得认真,不免问到:“那处是哪里?还未曾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