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封住大穴只是其一,想摸他的底才是最主要的,但方振衣可不怕,他点了点头,“那就劳烦成舟了。”
柳成舟十分果断地靠了过来,利落地将他定住,方振衣惊了一顺,不解地问:“这是何意?”
柳成舟捉起他的手,两指按着他命门仔细地感受着,但方振衣内海空空,没有一丝习武的迹象,柳成舟心底觉得奇怪,但几番探索,都没有查出什么头绪,他只好继续封住百会穴,顺而点了其他大穴,但方振衣对浑身突然袭来的疼痛毫无准备,瞬间疼得变了脸色,但他又动弹不得,就在柳成舟点到肺俞穴时,他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大叫出来,脸已经涨得紫红,冷汗不停地往下流,柳成舟顿了手,等他稍稍缓解了一些道:“这是唐门折磨人的功夫,点了之后在半炷香内会让人感到痛苦不堪,但撑过了半炷香,你便可如同常人一般活两个时辰。”
方振衣听得恍恍惚惚,两只黑黝黝的眼瞳怨念地看着柳成舟,仿佛是在控诉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柳成舟抿唇:“要是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停手不再继续后面的了。”
方振衣喘了好几口粗气,他的身体本就惯于忍受疼痛,比起将死时在雪地里被穿个窟窿,目前这种浑身经脉似要爆裂,时而隐隐作痛,时而如针扎一般剧烈,显然还可以忍受,柳成舟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又道:“若你有些武功底子,这两个时辰里,你想飞檐走壁,还是舞刀弄枪都不再是问题,你就不想试试吗?”
方振衣咬咬牙道:“好!今日我就舍命陪君子!”
得了应允,柳成舟便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下点他灵台穴、至阳穴、悬枢穴和命门穴,每点一个穴位那痛苦便加重一分,到最后方振衣已经是冷汗涔涔说不出一句话来,苍白的脸已经没有血色,唇也煞白,让他咬出血来。柳成舟收了手扫了他一眼,“我其实逼供的时候用过很多次这种手段,但能完全撑下来的,加上你,也就三个人。”
方振衣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要不是还被封住穴位,他可能已经昏死过去,站都站不住了。
柳成舟便换了话头:“你说你当时是想来这北地寻死的?也恕我冒犯,哪里不能寻死非要来这里?”
方振衣最终还是眼睛里凝起了一丝笑意,看着柳成舟,柳成舟也看着他,方振衣觉得柳成舟的眼睛很是清澈,很是坦然,倒是他自己心里有鬼,但这种时候他不能躲闪,他发现,即使是单纯的目光,有些时候也能很伤人。柳成舟看他实在是疼得紧了,便挑了些轻松的问:“既然你与百善庄相熟,难道就没有根治你这毛病的法子?”
方振衣缓了这许久,终于可以动动嘴皮子了,他虚弱道:“治不了了。”
柳成舟却道:“我却曾经有幸去过百善庄,翻到过一些奇花异草的记录,书上记载着一种仙草,传说那仙草有比令白骨生肌魂消身亦不死的醒魂香更为神奇的效果,它能令你断掉的心脉恢复如初,强身健体,你若拥有它,你就可以和以前一样了。”
方振衣摇了摇头:“你怎么进得了百善庄的明珠苑?即便是本门弟子也不一定进得去。”
柳成舟反问:“是吗?百善庄还有这规矩?可惜我当时没把那书带回来,如今还用得着。”
见他说得煞有其事,方振衣不禁心思也活泛起来,若真有此仙草……那他便可以如同常人一般活下去了,可为何黎清枫没有告诉他,甚至也不让他进明珠苑借书,方振衣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至始至终都是个外人罢了。他咬了咬唇,身上的疼痛如潮水一般褪去,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到了浑身各处,他紧了紧拳头,发现穴道竟然早已经解开,手上的握力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他的眼里倏地炸开一簇惊喜,而后又用力合拳,骨头发出喀喀的声音,他有些迟疑地一拳打在了旁边手臂粗的树干上,那树便被撼动,簌簌落下许多枯叶来,方振衣欣喜若狂,他有些不确定地问柳成舟:“我这是……熬过来了?”
柳成舟默默点了点头,方振衣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双拳,砸在了那棵树上,粗壮的树干晃了晃,禁不住他折腾,枯叶漫天飞舞,方振衣局促地搓了搓手,又忍不住来回走动,发现自己气息均匀,并没有累喘的迹象,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扩大,方振衣激动地抓住柳成舟的手腕,柳成舟淡淡扫了他一眼,方振衣只能乖乖放开,堆起笑容:“谢、谢谢…太谢谢你了,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一天……谢谢!谢谢!”
柳成舟不承这情,他像是没听见一般,牵来了马跨坐上去,朝着方振衣伸出了手,眼里的光犹如寒星:“既然妥了,就跟我上路吧。”
方振衣一愣,脸上的喜悦消失了大半,他有些局促地搭上手,被柳成舟拽上了马,带着他一路疾驰,方振衣仍旧下意识地缩起来,骑马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个酷刑,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只感受到料峭的风,和后背温热的暖,方振衣很快便睁大了眼睛,在飞速掠过的风景里有些失落地揉了揉前一秒几乎要翘上去嘴角,目光有些空洞地飘远。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柳成舟?
他这样问自己。方振衣又忍不住苦笑,他这样的身体,幽州城和青云派都太远了,远到他迟了好些年。
柳成舟余光瞥着他,不紧不慢地问到:“若是一切如常,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什么?”
方振衣摇了摇头:“这些也太不切实际了。”
“也对。”柳成舟十分认可,梦再美好,还是要面对眼前的一切,“你跟青莲是怎么认识的?”
方振衣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翼翼道:“是他找到了我,说要跟我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柳成舟问。
“他说我只需要在客栈里等一个人,让这个人去云鹜山庄就可以了。”这也不算假话,但方振衣仍然在心里捏了把汗。
柳成舟勒马,此时正是夜最黑的时候,他转头看了方振衣一眼,“他派一个病秧子来,是拖延我的时间吗?而且你……有什么必不可少的优点是值得他千里迢迢来找到你的?”
方振衣哈哈干笑了两声:“可能因为我本来就是将死之人吧,也不劳烦他花功夫处理我。”
柳成舟沉默,显然根本不信。
话说两头,顾萧昏过去之前,就已经想过自己可能会有不少罪受,最糟糕的便是身首异处,但他醒来后,一切都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他身下垫的东西还挺暖和软乎,便有些许的吃惊,他挣扎着爬起身,却听得一阵丁零当啷的响——看来他的手脚都被锁链锁住了,那锁链比普通的锁链重了许多,饶了三四圈,重得他刚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受累,只好又原地躺下了。好在脖子上没栓那玩意儿,他还能肆无忌惮地到处扫看,只不过这屋子简陋的很,除了他睡着的软榻外,门口边立了两盏烛台,离得很远,他过去估计够呛,除此之外这个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顾萧扯着铁链撞击着地面,他很久没有进水,嘴皮都已经干裂,嗓子冒火,实在是不想喊,只能这样发出动静,但没敲两下,他就觉得头晕眼花,体力透支,顾萧咬了咬后槽牙,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阴了他,对待俘虏也毫不人道,连口饭也不管吗!
不过很快,门开了,与此同时,烛台的灯灭了,顾萧看不清楚,对方倒是眼尖,直直地冲着他来了,手里端了碗稀粥,冰冷的手就往顾萧脸上摸,顾萧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而且感觉这个人很冰,比柳成舟走火入魔的时候还要冰,根本不像活人,而且手接触到他的脸的触感很怪,几乎没有太粗糙的纹理,手指也有些胖乎乎的,顺着他的眼睛摸到了他的鼻子,然后掰开了他的嘴,顾萧用力咬了那人的手一口,居然瞬间被他咬下了小半截手指,一股混杂着药味与腐味的莫名味道瞬间冲了出来,顾萧惊骇地吐出嘴里的手指,嗬嗬喘着气往后退,但是锁链的长度有限,他的体力也有限,最奇怪的是被咬掉手指的‘人’一声不吭,好像锁定了他一般又精准地凑了过来,然后将那碗稀粥凑到了他的跟前。
顾萧压下了心底的恐惧,白粥的热气勾起他进食的强烈**,他只好低头伸出舌头像小狗舔舐一般缓慢又费劲地吃着,而旁边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顾萧一边费劲地吃,一边分心留意着他的动向,只是那‘人’很安静,直到顾萧吃完了都没有动过一下,也没有说一句话。
顾萧缓了缓才道:“你是人是鬼?”
那个人动了动,似乎是在转头看着顾萧,但房子根本不透光,顾萧看不清他的动作,等了许久,那人才慢吞吞十分费劲一般答到:“阿敏是、是下人。”
顾萧脸上复杂,又问到:“我刚才……是、是咬,额、是咬掉了你半根手指头吧?”顾萧越说越心虚,毕竟对方除了送饭给他什么也没干。
“没、没关系,阿敏不怕疼。”
“哈哈是吗……那就好……那就好。”顾萧恢复了些体力,坐起来在地上摸索到那半根手指头递给人,“要不你找个大夫……接上试试?”
“不用。”阿敏并没有拿顾萧手里的东西,她转头去拿起了地上的碗,然后缓慢地走到了门口,有些笨拙地拿出火折子点亮了两个烛灯,然后打开门准备出去。
顾萧还有点不太适应又突然接触光,用手稍微挡了挡,只看到一个十分怪异的背影,阿敏衣衫褴褛,仿若乞丐,整体躯干瘦得很过分,看上去好像风一吹就倒,但四肢却有些水肿一般,像是罹患绝症的将死者,他想到那冰冷的温度,刺鼻的药味,顾萧喉咙艰涩,冲着那摇摇欲坠的背影喊到:“谢谢你的粥。”
但阿敏好像没听到一般,锁上门径直走了。
顾萧以为送饭的应该是个患病的痴儿,他盘膝打坐,突然发现手里还留着阿敏的半截手指,他就着微弱的烛火看了看,当即吓得心跳几乎蹦出胸腔,慌忙将那截手指扔到了门边。
那根手指里面没有骨头…也没有血和肉…只有许多蠕动的白色小虫子,想奋力地往外爬。
阿敏,真的还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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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成舟与方振衣疾行了快两个时辰,柳成舟便勒马了。
方振衣还奇怪:“怎么不走了,天正好大亮了。”
方振衣觉得鼻子有些痒,擦了擦鼻子,却抹了一手的血,他仰头看了看晨光,突然意识到两个时辰到了,他皱了皱眉问:“我要死了吗……”
他眼前一阵明灭,整个人有些无力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却被柳成舟拉住,踉跄地站好,他努力地去看着眼前的人,却不太看得清柳成舟的脸,只有两只如血般殷红的眼睛在他面前晃动,方振衣捂住鼻子,但血如泉涌,一路顺着他的指缝漫过手背一路流到肘关节,滴进衣袖里,滴答滴答,就好似水滴不停地砸到地面,他竟然不觉得疼,只感到恍惚,看不清任何东西,却又没有沉睡,感受不到任何日出的温暖,却也不觉得冷。
方振衣努力想聚焦,盯着那双魅惑异常的眼睛,却像陷入了漩涡,那两颗红玛瑙一般的眼珠不停地撞击,融合,分散,又再次碰撞,好像整个眼幕都是火花星子,方振衣甩了甩头,柳成舟的声音空洞又幽远,方振衣听不清楚,他忍不住想揉揉耳朵,却发现那里也在流血,好像每一个能出气的地方都有血在往外涌出来,他有些慌忙地想堵住。
难道他真的现在就要死了……?方振衣动作逐渐慌张不耐烦起来,但七窍都在流血,他只有两只手,根本堵不过来,到最后他干脆放弃了,瘫坐在地上,抬头凝望着那对血红色的玛瑙,看它们扭曲地混在一起,方振衣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死法不体面,你怎么不跟我通个气先……”
这样恍惚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方振衣开始觉得冷,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不是外面冷,而是他的身体,从深处开始骤然降温,他搓了搓手,却发现完全无用,他只好放弃了。
柳成舟问他,“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方振衣突然醒悟那两颗不是玛瑙,而是柳成舟的双眼变成了血红色,就像一只喋血的恶鬼,但他居然觉得有些和蔼可亲。方振衣有些在意地擦了擦自己的脸,而后轻声说道:“说什么……哦——我记得唐无垠警告我,你跟我以往、以往的观察对象不一样……让我不要跟你接触,但我偏要。”
柳成舟抓住了重点:“果然有唐门的人参与。唐无垠跟青莲为什么放心把任务交给你?”
方振衣笑了笑,只是他现在脸上都是擦得杂乱的血痕很是狰狞,他攒够了力气突然站了起来,在日光下转了几圈,浓烈的红色让柳成舟觉得扎眼,但是他并没有阻止。等到方振衣疯够了,他几乎喘不上气,跪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这算什么任务,我就是一条不知道能活几日的贱狗,烂命一条,我早就该死在那场意外里……也好过现在这样难堪。”
柳成舟见他始终不愿意说出实情,也有些不耐烦,他声音冷了些:“你都要死了,什么秘密值得你带进棺椁里?”
“秘密?”他哪还有什么秘密!方振衣躺在地上已经接受自己快死了的现实,他闭上眼,才缓缓道:“当初青莲喜欢四处游历,我跟他也算是点头之交,你也知道,青莲是被他的好徒弟们残害至死,但他现在居然活得好好的!我却是半死不活……我多次求黎斐君让我进明珠苑寻找古法医治,但他以我是外姓弟子坏了规矩不许我进入……没办法,我大限将至,我的确是来北地寻死的,但是我遇到了青莲!他没死!不,他活了,他死而复生了!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的眼前……他说他可以救我、救我,所以我们做了一笔交易,仅此而已。”
柳成舟:“什么交易!”
“帮他炼血…血……”方振衣眼皮底下的眼球转动了一瞬,身体却已经到了极限,意识瞬间归远,整个人晕了过去,气息缓慢而均匀,柳成舟饶是冷静异常,也有些不满地啧舌,竟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