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天帝城外天行山,太初宫
五六个小童捞起裤脚,在最宜池旁嬉戏玩耍,烈阳晒干了腿边淤泥,也浑然不觉。
虽说比不过天帝城的日御宫,但这太初宫也是好地方,风景古朴,灵气充溢,最重要的是山凝光占山为王,一人独大。
“山凝光,你到底管不管呀?我一池的荷花全被糟蹋了!”龙泉画壁好不容易抽空上山,却见自己那池绿沉沉的荷叶,被群调皮小童摘来戴在头上,憨活像个才化形的葫芦娃娃,又气又笑下,只得骂两句主人出出气。
不过原本该进入后宫妃子,该养尊处优勾心斗角的美人,正在城外的天行山上快活恣意的原因也颇有说头,但等到这果找上门来,这因再谈不迟。
山凝光平时也挺忙,但即使是琅環藏经楼的公务也不大比得过战神司的庶务,和龙泉画壁比起来,自然不敢抱怨。
太初宫是罗摩罗王赠予山凝光的,但池子可是她腆着脸送给自己的…自己拆掉那些嶙峋古怪的假山,又亲手栽下月母城独有的青霜荷,一两只都不容糟蹋,一腔怒气,只看那隐身偏殿的主人如何解释?
“哎呀呀,我说这宫门好端端的怎么蓬荜生辉,原来是龙泉大人驾到。”未等她开口,山凝光便扔下手中医卷,殷勤地向殿外迎去,挠头吆喝道“您有所不知,这四五岁般大的小孩呀,闹心得很,我最近正为这事愁呢!”
才出偏殿,便见那几个葫芦娃娃都乖乖坐在地上,两条肥嘟嘟的小腿直直外敞,论功行赏般手中竟一人抱着一朵荷花,望着立在一旁尴尬柿红衣袍少女,不哭不闹。
原是龙泉画壁见这几个崽子本来怏怏地望着那池中青霜荷,被自己一嚷嚷,吓得小嘴一扁,缩在边上还一个劲的看着,她心里一慌,说不出什么滋味,索性打开了山凝光在池内圈设下的法阵,随手抓了几朵一人一只。
嬉笑间,山凝光将方才被玩闹翻起的草坪两脚蹭平,打发崽子们去别处后引着龙泉向偏殿同去,寒暄道“看样子战神司准备得不错嘛!祭典将至,藏经楼可是快被收拾得底朝天了,我都没时间去还赩老的医书。”
一年前,天帝群山中开出一块斗大的姻缘石,灿若明珠,令人一靠近心生喜悦。看在它实在稀有,祖君亲自定下一年后的庆典,邀请天下人共享姻缘之美,赐下“灵犀”二字为名,
“真不知道为块姻缘石头大费周章干嘛!这边查完查那边,算了,我看他们的布置,罗摩罗应该还有别的行动才是。”龙泉压低声音,向山凝光抱怨道。
“就是说,如此声势浩大的庆典,连春耕亲蚕都不及,难道两个人一见到那块石头真就会爱的死去活来。”山凝光对此颇有好奇,又忽然一手攥龙泉领口将她拉向自己,一手挡住下巴,悄悄道“我近几日才知道,他们之后还要在神武台比武,选个能进苍梧山修行的,叫得上名的应该都来了,那么多双眼睛瞧着芙子琊也不好徇私,况且他那弟子之前还是我同门呢!”
芙子琊自掌苍梧山,算得上俱芦中至强之一,生性风流,喜爱繁华,与冥皇交好,苍梧山圣气再出,他愿在五洲之中再寻一人,而非让他弟子萧忍行直接传承,对天下来说本就平地风云。
这位山主半道收的弟子虽说也曾师从剑域别见孤云,但确实算不上冠绝天下,相信他人进入苍梧山时,这位山主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连你都才知道!”龙泉顿了顿,果然这些好事儿是轮不到她的,忍不住抱怨道“这都能瞒住,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们理论一番,我也要去比。”
山凝光笑脸一僵,这家伙这么急着去找死,忍不住提醒道“有没有可能人家还是要看三分实力的,你连正式武试都没有参加过,我真怕你去了打击信心,以后在战神司日子也不好过。”
五十年前,某人突发奇想的文武斗,打破龙泉本来计划的宫闱梦,可她一个参加文试的人,最后却进了战神司,还和罪魁祸首山凝光成了好友。
当然,这么多年她也没有闲着,绝对有配得上进神武台的实力。
龙泉暗想倘若这次错过,以后在战神司再难有无出头之日,谈何报仇,故当即一副斗气昂扬的模样道“别人想怎么说我才不管,我是怕我们的人不行…咱们天帝城虽然不怎么得人心,但是让牛贺胜身那边王族的人进了苍梧山,这不是给咱们搞个强敌吗!我以后睡觉都不踏实。”说罢,双手合十,一副恳求的看着对面。
“你好歹也不算外人的人,加个名额麻烦了点,却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怕到时候月母城的旧人因你对家人…”山凝光赶紧撇开她的手,龙泉曾是月母城的贵族,本该作为美人进入天帝城,去到罗摩罗王的身边,可她现在却做着战神司中事了,自然不可能以月母城中人的身份进神武台。
龙泉听罢也沉默了,家人如何不是软肋?有时候人言实在可畏,纵使臣子一片丹心,君王圣明贤德,也敌不过悠悠众口。
山凝光自顾自把玩衣上锦带,眼珠子煞有介事的转了转,忽然一把将靠在墙边沉思的龙泉按坐在案桌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道“原本这些年来,我从未觉得我帮得上你,但这个方法绝对可行!”
“真的?可我姐姐她…”龙泉怔了怔,想说些什么,眼神却渐渐下移。
“当年的文武试台可是被罗摩罗施加了法术,比试的时候谁也不认
识谁,而我这些年也没怎么和当初武试的人接触,所以他们才没有认出你,所以我就想,如果以我的名义去比,再由你带上面纱比试,你输,也就毁我一世英明,但你若赢了,去苍梧山得到圣气,他们要动人,给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了。”山凝光胸有成竹,她原本是去武试的,又获得了不错的名次,在她看来,龙泉至少不是萧忍行的对手。
可萧忍行并非冲着王侯将相之位拜师芙子琊,而是为他的小青梅横雁声,至少罗摩罗王从未提及过美人们可以自觅良人。
不过,即使他凭借过往业绩功果在灵犀情缘石的庆典上得到赐婚,萧忍行也不会不战,但免不了发挥平平…
龙泉一直埋着头,双手无力垂下,既不做决定,也不回应那话。
“你也可以不去,反正我可是人皇的妹妹…六十年前,我在历神洞天外围见到过一道奔龙形赤红剑气,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山凝光双手叉在腰后,不去看她,过了会儿往殿外走。
六十年前,那日围剿丧生的何止一人,不巧龙泉画壁的父亲是其中一位,若非此,龙泉画壁便不会以如此身份进入天帝城。
是仇,父死母哀,若不赢得比试,如何洗刷家门屈辱 ?
天帝城日御宫
不似行宫雕栏画壁,奢华销金,无论谁见到都会因它远古至今的年轮而感到陌生的厚重,远远望去,尽有一种苍茫的盛威,游荡至远,散露出一种荒老的灵气。
山凝光平日里不是藏经楼,便是太初宫,属实是此地的稀客,她一身淡纹衣袍,藏蓝系带绕袖,得知罗摩罗在奉芳庭内,大摇大摆地欲往花园内闯。
内门守卫一怔,还怕是自己恍了神,待看清来者恭敬道“旋姬大人请在外等候,吾即刻通传。”
山凝光先是一愣,这家伙什么吾啊我的也不知学的谁,随后摆了摆手示意快去快回。
山凝光别的才能不出众,眼色却是极好的。
“君上,南部的於皇山灵力充沛,山脚亦有群居,应与朱雀圣物更相合。”百世闻棋提议道。
“此处是斋戒修养之地,君上。”山凝光扫过三五常衣臣子后,目光停在了一处,缓缓道“不是前期议政的地方。”
百世闻棋朝着山凝光瞥了一眼,迟疑了一会儿心中暗语道:这位实在太失礼了。
“旋姬济世救民,造福百姓,不重虚礼,既已来此,必有重事。”罗摩罗一身玄衣,自肩上绣着如发般鎏烁的金纹,长发用只墨玉簪随意绾上。
见她皱眉,立在一旁,望着自己的眼中带着几分意味不明,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便挥了挥手遣散众人。
百世闻棋面色微变,叹了口气,收拾收拾领着众人离去。
带他们徐徐经过身边,山凝光疾走几步欲往前去,却又听一声。
“旋姬,吾仍是俱芦王者,纵使并非朝堂之上,在众人之前,你方才言行实在不妥。”罗摩罗神情含威,他位及至尊,自有几分高傲,淡然道“世人敬重螣适陛下,让你或许不这么觉得。”
山凝光面色一僵,暗叹所幸百世闻棋他们走得快,肃眉欲回他却被打断。
“济世救民,是功非过,你若门外拜求,我怎会不见…我如敬重贤德之人一般敬你。”罗摩罗望着她,眼中竟一丝悔意也无,眉角微扬道“亦希望你将我视作执掌一洲的王者对待。”
山凝光停在庭外,瞧了他一眼,并未言语,过了会儿后淡然道“自然,君上执掌一洲,慧眼识珠,有造福百姓之功,我对君上的敬重源于内心,亦不会因这些规矩而改变,君上若以我之心,便能体会到这份敬重。”
人皇螣适之妹,又有扶济百姓之功,冒犯了又何妨?若要震慑住她,也得把刀磨亮。
“罢了,我倒真想知道有什么事,能引得你来此。”罗摩罗抬了抬手,示意让她过来。
“君上,议事之地当有别处,此景风光宜人,不愧为天帝馈赠,而天帝陛下的法则,亦是规劝世人身心该修养调息。”山凝光心中释然,面带敬色道“若一直不眠不休,身心疲惫之下,则会先败给自己。”
黄昏下,她逆着落日曦光,缓缓上前。
“事情交代完后,我在此地休息一会儿。”罗摩罗并不讨厌她的说辞,枯燥乏味的议事,添了几分趣味。
他并非倨傲自得之人,愿向外洲敞开官位门户,秉性如何,见仁见智。
“是神武台比试之事…再添一两位,如何?”山凝光顺势坐到他身旁,眼中希冀道“还有於皇山,朱雀圣物我也想去看看。”
说是看看,到了於皇山,岂有不争之理?
罗摩罗知这话里的意思,弹了弹她的额头道“你可知最初我们是打算将这圣物放于天行山,不过现在一想,还是放于於皇山的好。”
天行山的仙药灵草都是她亲手栽下,如今古境生灵,听这意思,是想决定之后了了通知自己,欺人太甚。
“反正天行山之前也不是我的,我能占什么便宜?随你们怎么处置。”山凝光犹豫片刻,冷不丁地说道“我只想要两个上神武台的名额。”
纵使她眉宇当中有和缓之意,言辞却似一种让人不得不为的命令,双眼直直望着罗摩罗。
“他人所求,当亲自来,你既治身病,还要贪心揽下心病不成?”他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好奇,笑道“你倒可以上神武台,不过还有一位的话…换一件事。”
她平日里闲散淡漠,什么时候露出过如此希冀恳求的模样?又从未求过他,如今还要讨价还价地拒绝…真是一点儿不出人意料,求两件事实在不好开口。
“给横雁声和萧忍行赐婚如何?那么多年,胜身怕是都忘了横雁声这人了,她觅得良人也算件善事,萧忍行算是有功有德,反正庆典将至,日子名头都好。”
许多送入天帝城的女子,因罗摩罗之令无法进入后宫,又因王族之命无法回到家乡,异乡异客,身份尴尬,若横雁声可以觅得良人,另寻出路,对她们而言或许自己也可以等到那一天。
“可若那萧忍行赢得比试,不就要夫妻分离百年,那女子之前等五十年,之后等百年…我到时借姻缘石,让那些男女自觅良缘,如何?”罗摩罗神色淡然,却有着难以置喙的肯定。
“也好”就当那萧忍行欠了人情,山凝光挥了挥手,道“既然方才说了,我就不多叨扰。”
她还不知道萧忍行,他若赢得比赛,只会恨不得带上横雁声共享苍梧山圣气,更何况,到时众人孰强孰弱,还未可知。
奉芳庭外,山凝光不急不缓,眉宇温吞,不知见到了什么,眼底划过一丝笑意,待那人走进,转身反手一擒,只见那人貌若古稀,一身红袍,周身五彩宝石,冲她直吆唤。
“哎呦,丫头干嘛!”赩宝山惊叫,又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哑下声来,急切道“我就想来看看你今日为何进宫,还不放开!”
一个无聊时愿意窝在天行山四五年不出来的人,今日一来,还扫了那些贵人的面子,自己对她好歹有教诲之情,本来为她担心,竟然一来就被她擒拿。
“我无事,只是以为是只小贼呢!”山凝光向他眨了眨眼,缓缓道“我可听说剑域过两日会送美人过来哦,你这副一把年纪的模样…世间大多王族中人,身边都有很多经验丰富的内侍呢!你要不要提前学一学?”
“死丫头,好好说话。”赩宝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有个看得过去的弟子,自己应该不会那么衰,又好奇道“你怎么那么快就出来?”
罗摩罗一副性子比千万年的溶洞还幽深诡迷,谁是吃饱了撑得还是嫌命长,管他问东问西。
“其实我已经死了,现在是来和你道别的”山凝光神色失真,幽幽冒出一句,见那老家伙一副惊慌,看来真是信了,才笑道“要说的事情
说完了,还不走难道等着他心情不好赶我走吗?”
百世闻棋都回避了,这不是他可以置喙的话题,赩宝山没有回应她的玩笑。
“你不想说算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活像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是一普通的石头精,跟你们这样的贵人那有什么话说。”他忽然双眼泛红,嗟叹道。
“别卖可怜了,玉焉姐做了一桌好菜,你要不去的话…”山凝光暗自思量,用手抬了抬下巴。
“哎呦,我去去去…就会拿这个要挟我。”赩宝山抱怨道,都怨这张嘴,收了这不省心的徒弟。
山凝光望着他一副大智大痴的模样,哑然一笑道“剑域送来的那位美人,身份高贵不也命不由己?你做事瞻前顾后,也当明白这万般荣华之地,行差踏错则万劫不复的道理。”
纵使赩宝山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也觉着毛骨悚然,好像自己踏入此地,就会注定会被这是非漩涡撕碎。
可他转头一想,旋姬好歹也是螣适之妹,小小年纪,权利名声应有尽有,容貌才华虽不出众,仍有一大堆人愿将她奉坐上宾,只是她除了刚来那阵儿,无论谁相邀,从不赴宴出游,却倒是来自己这儿学医术学得勤。
五十年来,她性情淡漠,鲜少开怀,只记得有次在城外,她一整晚抱着个生病的贫民小孩,照顾到那孩子在她怀中缓缓苏醒后,才舒眉一笑。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与她交友,也不错。
“对了,过几日我有几位好友要来了。”山凝光走在前头,轻飘飘地朝他道“我不方便出面,就麻烦赩老啦!”
赩宝山听她这话,嘴角微掀,怪不得如此殷勤,还得要消磨我。
“过几日不是正忙活,怎么不等清闲的时候再聚?”你个清闲位的都忙得飞起,还要来麻烦我,赩宝山能有什么好脸。
“人家是庆典名正言顺的客人,真用不着你麻烦。”山凝光抬了抬眼,望着后面,面带疑惑道“你真不知道神武台会武的事儿?”
“他们不是说去於皇山吗?怎么又去神武台了?干什么事咋还藏着掖着的。”一群叱咤风云的人,做事儿竟如此小家子气,赩宝山翻了个白眼道。
“两个地方都好,不会耍你啦!”山凝光放慢了脚步,给他顺了顺气,安慰道“他们初来乍到,免不了一堆麻烦事,只是一来就由我出面,太过招摇。”
见她这般殷切恳求的模样,赩宝山觉得有些好笑,一个还带些稚气的孩子,遇到事儿了该去母亲怀里哭闹,况且她还是尊名天下的旋姬,人皇的妹妹,祖君的好友,求得到自己这儿来?
也是见她难得麻烦自己,赩宝山犹豫再三,冷不丁加了十壶清水酿才点了头,放着山凝光在一旁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