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先生就是阿彻。
阿香一直对阿彻用尊称。
我愣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阿香帮我量完体温,说还是有些低烧,让我把药喝完。
药散发着苦涩与甜蜜的混杂味道。我不喜欢喝苦的药,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小时候妈妈逼着我喝苦药,我拼命拒绝的场面被阿彻看到过。
从那以后,每次喝了很苦的药,阿彻都会偷偷给我弄一些我最爱吃的蜜糖给我解嘴巴里的酸苦。
到了再后来,阿彻长大了,认识的人多了,我喝的药他全都给想方设法换成了甜的。
我一口喝尽,让阿香把阿彻叫进来。
阿彻听话地进了屋。
阿彻进来的时候,我正懒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睡袍也很松散地垂落在胸前,因为没什么力气,衣服的地质又十分丝滑,胸前的衣襟有一块散开,露出些许白色的肌肤。
我看到阿彻走到我身边,看清楚我的模样,脸有些不自在。
他别过去头,不再那么冷漠,而是轻轻咳了一下嗓子,
“大小姐,您找我有何时?”
我抬起手对他一挥,
“过来。”
阿彻不明白我想要做什么,但是只是停顿了半秒钟,便眼眸扩散了焦点地俯身面对我。
我看到他瞳孔中正在躲闪的视线,靠近的脸庞,
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阿彻的右脸出现了一道鲜红的指印,我留了小指甲,尖部刮到了他的皮肤。
他侧着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了一小片刻,低头跪在了床边。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将长发揽在胸前,垂眸望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阿彻点点头,没看我。
我伸出手,牵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来。
阿彻的眸子里带着一点点委屈,依旧阴沉。
“李策不是你能动手的人。”我的拇指压在他有些干裂的双唇上,摩擦了两下,
“你难道没看出他后面说‘枪是沙弹枪‘,是在笑话我吗?”
“笑我不自量力。”
“那些枪都是名副其实的枪,今天这些枪要是真的走了火,子弹射出,你又该怎么办!”
阿彻咬了一下牙,“我能对付得了,大小姐,我定会保护您的周全!”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我冷笑一声,将他推到在地,躺回床上,
“算了吧,李策能在法治社会下还敢光明正大用真枪实弹来威胁我,以他那一支的势力,还做不到这一个层次。”
“他今天所做的一切,背后都是有整个李家作为支撑的。如果当时我没有呵斥住你,让你跟他们开了火。阿彻,你真以为就凭你的那身本事就可以让我们活下来吗?”
阿彻沉默不语。
我喝了药,又有些困,拉上被子遮住脑袋,
“你出去吧,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不要什么事都如此冲动。现在李氏主家这一支,就剩下了我这个外姓未亡人,眼下又出来一个李业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外面那几支对我手上的那些股份虎视眈眈,这个股份我不可能让步。马上就会有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掀起,我希望你不要再擅自做出像今天这般冲动的举动来。”
阿彻从地上站起身,做工精良的风衣摩擦出微弱的沙沙声。
我没有听到他离开的脚步,转动了一下胳膊,在被子里反转过身。
睁开眼睛,就看到阿彻仍旧站在我的床边,笔挺地望着我。
我皱了一下眉头,轻声呵责他,
“怎么还站在这儿?还不快出去!”
阿彻的眸子很深邃地看了我,眼底闪动着一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光芒。
他站在台灯光被床头的装饰物遮住的阴影中,外廓有些模糊,伸出手扯了扯领子前的领带。
突然低声沙哑地问我,
“大小姐,您真的很想要李业留给你的李氏集团的股份吗?”
“那是自然。”我闭上眼,又把身子翻到背对着他的对面,声音里全是不耐烦,“你是知道原因的。”
“为了……李先生么?”
“……不是。”我蒙着被子,声音有些闷,但是回答的却十分干脆。
阿彻不再说话。
半晌,他离开了我的卧室。
世界再次陷入了宁静与黑暗,窗外有淡淡的雨声。
*
清明时节。
传说古人在清明的时候,并不是很清楚清明具体是哪一天,只是会在天空下很多很多的雨的那段时间,找一天,去祭奠已经逝去的人。
李业的葬礼已经把清明要做的一切都给做完。
今天又是一个连绵细雨的一天,天空阴沉沉的,阵阵冷飕飕的小风。
过去的七天里,我经历了来自李家其他分支的各式各样的刻意针对,李业的二叔三叔四叔五叔,还有他们的孩子,轮番上阵,用了软的硬的激烈的磨人的对策,一个个来到我居住的别墅里,对我施压。
目的统统只有一个:让我把李业留下来的股份交出来。
我好奇地对他们说,这份遗产不是也没有完全确定了受益人是我吗?李业不是还找到了一个私生子吗?你们不都让李策来跟我坦白,那个私生子获益的概率可能更高吗?
我明明都没有被确定立为那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受益人,为什么还要让我来签字放弃?
每一个人都说我愚昧,妇人思想,不懂得以家族大局为重。我更奇怪了,摇着头让身边的保镖将这些人都给打发走。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很顺利地被“请”出李氏公馆的,实际上大多数的特别是老一辈的分支家主们,他们顽固执着,不逼我签上名字他们不罢休。
这些人,都会被阿彻给想方设法硬清理出去。
他们骂阿彻是我的走狗,骂我一个寡妇在丈夫死后如此嚣张跋扈,
骂我养小白脸,来对付夫家的人!
这些话我不爱听,所以阿彻把他们清出去后,我就直接回房间。
看书。
阿彻最近很忙,见到他的时候总是风尘仆仆,他一向在我面前都是衣冠楚楚,整齐禁欲。但这些日子他的风衣纽扣只扣了一个扣子,额前的碎刘海轻微被吹散。
倒显得有些小时候那种血性了。
我手里关于李业死后所有的事情,都全权交给了阿彻来打理,这么些年过去,阿彻在我身边的地位已经早就不是那个保护安全的小保镖那么简单,他很安分,李业对他也没什么成见,我又不是个懂商业的主,这些活,就一并丢给了阿彻。
阿彻办事向来很完美,外面有很多不知情的人都猜测李业是不是把他当作半个儿子来调教。
我不太喜欢听这类的话,甚至比有人骂阿彻是我的走狗还不喜欢。阿彻明明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命运该如何只能由我来决定,跟他李业又有何干系?
李业只是我的丈夫,并不是我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是他的。
我坐在花园里的玻璃房花室里看书,书一页一页翻过,阿彻站在我身后。今天他难得没有出去忙事情,我让他陪我下楼走一走。
一到阴雨天,我的膝盖就会泛酸疼,十几岁的时候叛逆,不知道冬天要保护关节,算是落下了病根。
关节不好的人,阴雨天更是不应该出来淋雨。前些年李业活着的时候,或者我父亲临死前的两年,我都有在好好注意。
可今天,我突然就想出来走走。这段时间,我愈发地喜欢泡在淅淅沥沥的雨天。
玻璃房内养了很多很多的彼岸花,这些象征的地狱的死亡之花,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那么的不吉利,就连李业也都十分不满。
但我忤逆了李业,我让阿彻给我找了很多很多彼岸花的种子,然后偷偷种在了花房。花种子从土壤里冒出来的时候,李业已经虚弱到无法下床。
彼岸花被阿彻照顾的很好,我没有时间去打理它们,它们却在茁壮生长。
“阿彻。”我合上书,站起身,拢了拢裙摆,踏过一片殷红的落花碎片,
盯着窗外从嫩绿色枝头打落下来的湿漉漉的雨滴,安静地开口,
“我们出去走走吧。”
阿彻一直都知道我的膝盖不好,他脸上浮现出不同意的神色。但他奈何不了我,我擦过他的肩膀,将披在肩膀上的大衣脱下来还给他,只身推开了玻璃房的精致玻璃门。
外面的雨又有些变大。
我抬头,伸出手在玻璃房外,接住一颗雨滴。
刺啦——
身后传来一声雨伞展开的声音。
我回头,看到阿彻打开了手中的雨伞,
并将风衣再次披到我的肩膀上。
“我陪你。”阿彻有些生气地说。
我笑了笑,转身,将风衣拢好,踏入雨中。
鹅卵石铺好的小路通往李氏公关大花园的深幽处,现在是四月,新的生命正在盎然生长,道路两旁全都是嫩绿色的葱葱枝柳。
但还是有很多新生的花瓣,被这连续好些时日的雨水冲刷掉,凋零在路边的泥土中。
我停在了一棵已经凋落的只剩下星星点点花瓣的樱花树下,望着枝条上孤零零的几多小残花。
“阿彻。”我抬起胳膊,指着最下端那朵藏在深褐色叶片下的残樱花,开口,
“我要那一朵。”
阿彻应了一声,从我身后走上前来,一只手撑着漆黑的雨伞,另一只手伸向樱花树。
他折花的动作干脆利落,将那微小的樱花和托付它的枝条一并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接过花,对他微微一笑,阿彻的表情有点点不自然,别过头去,举着伞回到了我身后。
“阿彻。”我低下头,手里拨弄着那残花,突然指尖一顿,残花的花柄瞬间与支撑着它的枝条脱落。
我扬手,把枝条丢回到了草丛中,
“樱花终将会脱离保护它的枝干,在外面的世界完成它短暂而又绚烂的一生。”
我将樱花别在我的耳鬓,低头,从路边的积水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樱花虽然已经残败,但是别在女人的长发间,依旧能绽放出它本有的色彩。
阿彻应了一声。
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他的肩膀一片湿漉漉,头顶的这把黑伞足够大,可是我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将这个伞的空间又缩的很短。
阿彻举着伞的手是倾斜的,伞大面积都遮在我的头顶,让我没有被雨淋到一滴。
但他自己却只得到了一个额头的距离,大半部分的身体还是暴露在大雨中。
阿彻的头发也湿漉漉的,碎发尖一滴一滴落下雨珠,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滑入领子口。
我将伞往他的那边推了推,不容他拒绝。雨水瞬间落到了我的后背,很凉。但我依旧在笑,对着他指了指我耳边的花朵,
“好看吗?”
阿彻的表情有些僵硬,瞳孔里流动着碎冰晶般的光彩,滚动了好几下喉结。
半晌,才重重的点头,
“大小姐永远是最好看的。”
我抬起手,踮起脚,阿彻已经有一米九了,我才一米七不到的身高,想要摸到他的脸,早就不是小时候那样往怀里一拉,可个劲儿地放肆揉。
掌心贴着阿彻的脸,轻轻一抚,
“阿彻。”我平淡地对他说,
“找个女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