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二十年九月初三,这天有两场满门抄斩。一场在京城墨武堂的小校场,杀的是九王陈真阖府一百四十三口,从卯时直杀到辰时;另一场在五千里外的玉州凉城都护府,杀的是西庭大都护,隆武将军林重全家。
行刑是在申时三刻。
时至未时,大片厚云盖在演武场上空,铅灰阴郁的天光取代早先明亮灿烂的秋日。一朵小旋风卷着枯叶、砂砾在场中游走,孤魂野鬼般。除此没有一丝风,点将台上各色号旗拥着正中的“林”字帅旗静静排列。
三个衙役在上面布置行刑台,远远望去,倒像是戏台上已然开唱。
辕门内侧一字排开蹲着五个军汉,冷冷地看着台上,冷冷地聊着。
“你们说这是禁军还是刑部的人?”
“鬼知道,杀这班老弱妇孺,需得再发三百羽林军?”
“可不止林将军家,说是要彻查我们西庭边军。”
“是啊,岑爷,冯长史,高校尉都下了狱,也不知怎么判。”
“他们没事,拘着是怕反了。”
“可说呢,我也想救林将军家。朝廷是不是有病啊?林将军都死了还要斩尽杀绝。”
“里通外国,有拿自己命去通的?那三个画押作证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说起来谁心里没数?就是死了个御驾亲征的太子嘛!九王全家给赔了还不够?高皇后真是妇人肠肚。”他们越说越恼,上首长者忍不住喝止:“差不多得了,仔细着口条,说这些没用的。”众人停住,长者叹口气,“都是可怜将军一家女眷。”
中间“腾”地站起一名腰系围裙的汉子,“妈的,要有军长带着,这法场我也劫得!”旁人赶紧制止,拉他蹲下。
“轮不到你李大头耍嘴皮子卖乖,”队尾拢手望天的大胡子第一次开口,阴恻恻讲完这句转了圈脖子,再看那台上,衙役们终于觉察不妥,扯下那面“林”字帅旗。大胡子长出一口气,“总是有人要做事的,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
正说着,身后西侧营房突然“嗡”一声好像被什么炸开一般,人喧马嘶闹闹哄哄乱做一团。听到有人高喊:“林家走了个丫头,枣红马出小西门,快追!”
五人站起来望过去,的确是关着林家老小的寝房,这时不断有人跑进跑出。长者恍然大悟转向大胡子,“我知道了老万,是王大人。除了我们伙房,今天能动的只有库房王总管的人。”
西庭都护府大总管,提调官王珏,已经被五花大绑押至中军大堂,**寺少卿张释在上面怒不可遏,“王大人,你是有多大胆子,竟敢放走死囚,想陪着一起砍头吗?”
王珏慢慢抬起头,懒洋洋道:“你哪只眼睛见我放人?我吃完午饭就睡觉,直到给你们吵醒绑到这。你们法寺办案不是讲证据吗?怎么也得找三份供状摆在我面前吧——还得是签字画押的!”说最后一句时王珏挺上一步,怒目圆睁,吓得青年少卿一哆嗦。
旁边羽林军校尉倒是沉稳,“王总管,你我都是当兵的,道理不如命令。这都是朝廷的意思,没必要针对我们做事的人。今日所有营房都在我们掌握下,除了后军,伙房和你的库房。”稍停,指着旁边一员双眼红肿、泪水涟涟的士兵说:“钱正队被人打倒在地,才把人抢了去的。如果是你的人干的,你知道后果……”
王珏转向士兵,心平气和、笑眯眯地发问:“这位小哥可曾见着行凶者样貌?”想动手发现被绑,只得撅着嘴轮了两圈,“那么衣着呢?”这幅有恃无恐的嘴脸叫上面的张释恨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没,没见着。有支冒着烟的瓷瓶滚到我脚边,白光一闪我整个人就茫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着。接着后脑勺就挨了一下,一声喊没出来就……”钱正队越说头越低,拿眼偷偷瞄校尉。
“呔,这证词就把我绑杀了?造册名录在你们手上,相信你们也点过,库房少人了么?哦对,马也是有数的,也能查。因为我没同岑将军一道下监,就全扣后军脑袋上?您这侦办果然滴水不漏、严丝合缝!”
张释面上神情倏忽变幻,当即喊来一名寺丞点查马匹,一面恶狠狠对王珏说:“有人看到是个小鬼头带着林家闺女跑的,你最好求神拜佛这小兔崽子跟你没关系。”说到这往近前凑了凑,皮笑肉不笑地问:“王大人,您觉得我们法寺和羽林军抓不回来的话,皇后派来的内卫抓不抓得着呢?”
王珏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也想不到对付孤儿寡母要用到这宫中杀人机器。“小邦子,谁都帮不了你,只能看你们自己的命数了。”
肖邦只有十五岁当然没办法注册在编,而枣红三和马也是战前跟西澜边民买的私财,自然不用入库,所以这对人马是救林家骨血的不二人选,但也是唯一人选。昨晚库房商议时,肖邦拒绝了其他人的援手,所以耀光瓶是他自己扔的——幸好没像上次一样炸出动静。那记闷棍当然也是他敲的。
林夫人交给他的是吃了伙房特制午饭,被麻药迷倒的九岁独女——谁都没信心跟林素乌讲道理。小女孩这时正在醒转,于肖邦身前问:“小邦哥,你带我去哪,我娘呢?”语音含混,话还不利索。
耳听得脑后马蹄得得,吆喝不断,肖邦不敢回头,也没理会林素乌。他对自己的计划全然没有把握。也是伙房帮忙,在他出小西门时放跑几只猪羊和十几只鸡鸭,这才趁乱从一地鸡毛中冲出都护府,但这点时差却始终跑不开距离。
终于在一段接继里许的窄巷中,矮小的三和马拉起速度,将高大军马稍稍撇开了些。再过两个路口就是永宁门,可是越接近肖邦心下越没底。这条路是王珏建议的,赌的是永宁门守门俞统带能网开一面放他们出城,说将军救过俞立文的命。可都护府被封快一个月,外间变故实难预料,他和小素乌可没有第二次机会。
刚看到城楼肖邦便取箭张弓,立在马镫上朝城头射了一枝响箭。林家军独有的鸣镝哨音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肖邦想着俞立文肯定认得这声音。可城门、城楼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出来张望的守兵都不见。
跨过最后一条街,肖邦向城楼射了第二箭,黑黢黢的城楼依然以沉默作答,肖邦勒马减速喊了起来:“俞统带,这是林将军唯一的女儿,请高抬贵手放她出城!求俞统带给林家一条活路啊!”
门没有被叫开,俞统带也没出现,只有一排弓箭探出箭垛瞄向城下;后面肖邦的来路,第一队禁军骑兵已经赶到,肖邦不敢再留,拉缰打马往东跑去。
来不及考虑永宁门出了什么状况,肖邦这时只想凭借对凉城街道的熟悉,利用三和马的机动灵活,甩掉追兵再做打算。于是他尽量避开大路钻胡同。可是钻了几个巷子发现背后十几骑追兵怎么也甩不脱,这才注意到沿街屋顶人影绰绰,是有高手从空中追踪、指挥围捕,想来就是那宫廷内卫。而此时更是府兵尽出,各个方向都不止一批人马了。
肖邦有些慌神,开始无头苍蝇般乱窜。在跑到青竹街之前都没有聚拢心神,恐惧和意气胀满血脉,除了硬着头皮冲关,他甚至想干脆调转马头拼个鱼死网破。林素乌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拼命在他怀里挣扎呼喊:“姓肖的放开我,我要回去找我娘、我奶奶,我要和她们死在一起!”
“闭嘴!”肖邦紧了紧搂着小素乌的手,另一只手拨转笼头想躲开路边摊档,把马扳回正道。但坐骑突然后腿蹬出,前脚踏空,任肖邦如何提缰夹镫都止不住颓势。枣红马跪地扑倒,带着冲劲斜撞入布坊。肖邦抱起林素乌甩镫跃起。再看那马倒在地上快速眨眼,辔头、嚼子上尽是血沫,噗呼噗呼只是出气。一匹白绢缠住马脖,上面沁出一朵碗口大血花,迅速浸染开来。揭开看时,竟是扎了一枝甩手箭,直没箭羽,眼见活不成。
“死吧,死吧,这就去,老子陪你!”肖邦落地撞上柜台,血黏着头发糊了半张脸。就这样一脸狰狞地朝着林素乌吼叫,要把她拉起来。林素乌刚迈开腿就瘫坐下去,可能是麻药的影响,也可能是被肖邦的样子吓到。
肖邦没有耽搁,背起林素乌冲出布店。老百姓纷纷躲避,青竹街两头已经有几十名深蓝戎服、褐色软甲的羽林军下马围了上来,远处还有更多铠甲府兵骑马驻足,前方屋顶有四名着飞鱼服的蒙面人现身,那杀马的暗器应该就是这些内卫打的。
见二人出来,围捕的人停下脚步,四周静悄悄,平日热闹的街道生出凄惶意。肖邦慢慢往前挪动,包围圈没有随之移动,只是多了几声兵刃出鞘的声音,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可以当场击毙。
肖邦看到后面,布坊隔壁就是青竹观。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跑进这条巷子,甚至最开始制定计划时他潜意识就将那人视作最保险的一环。整个凉城只有“飞侠”才有能力救阿乌,而且他相信她不会拒绝;最重要的,今天她一定会在青竹观等着自己。
“飞侠大人,今天不寄信,西庭边军想请您帮忙寄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