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元四十年的夏至,炎热、蝉鸣、恼人的午后。
勤政殿门口的御前禁卫仍然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头值守,不敢懈怠一分,殿门一开,青色袍边刚一现身,禁卫纷纷垂目,无声行礼。
太后娘娘身旁的女官之一,司文恭敬送着身旁之人,“相爷,太后娘娘与陛下,也是心系于您,盼您身旁有位知冷知热的夫人,这才有了今日请您入宫商议为您续弦一事……”
她身旁之人便是太后亲侄,陛下的表哥,当朝丞相宋衍。
司文有心劝慰,她打量着宋衍的神色,而立之年的宋相,华发早生,白发如雪,在这酷暑天里,显得格外刺目。
他的眉眼数年如一日的谦和温煦,只有一事会触怒于他,便是提起为他续弦纳妾之事。
谁都知道宋相的发妻已逝去数年之久,宋相身边再无女子身影,这如何能让挂怀于他之人安心?
而太后最放心不下也是此事,只是每每提及,宋相的谦和温煦散尽,眼角眉梢满是风雪寒霜,半点都容不得置喙的余地。
就像片刻前在殿中,太后娘娘才将画像展开,提起续弦之事,宋相就冷言推辞还有公务在身,直接抽身离开。
宋衍停下了脚步,寒霜尚未从他脸上消融,声音透着疏离冷淡,“有劳司文女官向娘娘代为转达。”
“娘娘定还记得,当年已经为我赐下一门金玉良缘。”
“我与阿棠夫妻结发,此生已足矣。”
他略颔首算作告辞,步伐缓缓行在甬道之上。
司文站在原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宋相与先夫人当年,也确实是太后娘娘赐婚,当年钦天监合八字,算出宋相与先夫人乃是天赐良缘,一语成谶,太后娘娘怕是也没有料想到,纵使天人永隔,这桩姻缘也无人能拆散,何尝不是天赐良缘?
今日天气格外炎热,沿途宫人见着宋衍,纷纷停下行礼。
“相爷。”
宋衍目不斜视,迎着热烈的阳光往前走去。
忽而,他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宫人不明所以,也都停下来。
他看着前方,阳光最盛处隐隐出现了一道身影,心脏一瞬停止跳动,就像是死亡在袭近,他却很平静,已经数年之久未有的平静祥和。他伸出手去,轻声呼唤着,“阿棠。”
触碰到那道身影的一瞬,世界归于黑暗。
宋衍静静地坐在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微热的夜风拂面而来,他抬眼看向夜空,眼前是一片黑暗,脑海中却已经勾勒出一弯下弦月,繁星几许。
夜晚从来都不是漆黑一片。
只有看过四季变换、人间百态的一双眼,再不能视物之后,才知晓黑暗与黑夜的区别。
倘若他还是当年的他,恐怕不会有如此心境,能坐在窗前,心平气和感受着夜风的吹拂,不惧眼前的黑暗,甚至于这黑暗之中,滋生出名为喜悦的海棠。
兆元三十二年七月二十九日。
旁的一应不想理会。
只要知道这日,是他与阿棠定亲的日子。
大梦一场,竟是回到了这一天。
若与阿棠重逢,这双眼纵使今生都不得见光明也无妨。
老天爷是不是看他心诚,多年来的夙愿竟是成了真。
当真是好。
当真是好。
*
宋家与宣家皆是忙忙碌碌筹备着婚事。十日实在过于匆忙,一切现准备都要抽调许多人手物力。
八月七日,叶娘子传信入宣家,大婚那日的接应准备全部妥当,让阿棠放心。只是随着这道消息而来的,还有另一道消息。
那是一道雇主找上香粉铺意图花五百两黄金重金寻物的消息,原本叶娘子是不打算理会,毕竟现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排好阿棠离开上京一事。
只是来香粉铺的雇主,要寻找之物,竟在宋三公子身边。
叶娘子立时要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只道要考虑一二再行回复,转头便将此事写信告诉阿棠,让阿棠来做决定。
阿棠盯着信纸沉吟了片刻,五百两黄金寻物?这雇主出手未免太大方,什么样的东西值得花上五百两黄金去寻找?
而且此物还是在宋三公子身边。
这可是五百金……
自打香粉铺开始接生意起,从来还没有单桩买卖值五百金。
她攒了多年的家底儿,虽已是颇丰,但这五百金明晃晃摆在她面前,诱惑力十足,让她心动。
雇主开价越高,便标识这笔交易的风险越高。
而且……
宋三公子……
简直像是老天爷再捉弄她,这个从前与她没有干系的陌生人,而今却是事事都与她绑上了关系一般。
饶是她不在意宣大人到底给她定下的是哪家郎君,这郎君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亦或是眼盲,毕竟她也不会真的嫁给对方。
但自打这门亲事定下,短短几日的时间里,她已经不知从多少人口中听说了那位宋三公子,而今便是连找上门的雇主,也同这位宋三公子有关。
这位宋三公子是不是也太过于阴魂不散了些?
比起五百两黄金,她更不想同这位宋三公子有半分干系。
而且,三日后,她逃婚离开上京,便是将宋家彻底得罪,这笔买卖自是不能接。
榴花还在等着她的回信,见她皱着眉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姑娘,怎么了?”
“小梅花还在后门等着传信呢。”
阿棠收回了神思,“你去同小梅花说,这笔买卖不做,我们没那般大本事,能接下这笔买卖。”
榴花点点头,立刻出门去。
将那纸条烧了,阿棠走到大门前,仰头看着那**太阳。
门外的丫鬟婆子们早就不知跑哪儿去躲懒,一个人影都不见。
已经入了秋的天气,秋老虎却厉害的紧。
上京的天气就是如此。干燥炎热的夏季总是很漫长,让人从身到心都不舒服。
还是丰州好,没有这般叫人烦躁的夏季。
等她先回去丰州安顿好,日后再将母亲的尸骨送回丰州,此生便也不再同上京有半点关系。
什么宣家,宋家,宋三公子……
与她有何关系?
*
叶娘子收到了消息,一听阿棠不打算接这笔买卖,心下感慨,她家姑娘年纪虽轻,但心中很有成算,这是好事。
而且这位雇主突然找上门,显然是他们私下所作所为不知何时叫人盯上,对方身份也不简单,日后怕是要小心再三。
等那位雇主又上门时,叶娘子谦逊道:“抱歉,鄙店之人本事甚微,接不了您这桩生意,您不妨另寻他人。”婉拒了对方。
雇主蒙着面,声音有些尖细,“叶娘子何须自谦,早有耳闻,叶娘子在上京城到处都有眼线,宋家,难道就一位眼线都不曾有?”
叶娘子心下一沉,面上却惶恐道:“您谬赞了,妾身平日里不过是替一些夫人小姐打听闲人闲闻,宋家那般高门大户,岂是妾身这外城民妇能够手眼通达之地。”
“妾身原是想着您出黄金五百两的高价,原想为此博一回,只是思来想去,妾身身负不过绵薄之力,怕是办不好这桩差事,会误了您的要事,便还是罢了。”
“烦请贵客另择旁人。”
“倘若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贵客尽管开口便是。”
雇主没有再问,起身告辞。叶娘子送了人到后门口,一颗心却已经沉到了谷底,安排人悄摸跟上去,打听此人身份。
大婚还有三日,她收敛了其它心思,一心做着那日的安排布置。
这位雇主的出现,让她有一种危机感,那位宋家三公子身边必定不安全,姑娘不嫁过去,正好也避开了宋三公子身边的危险。
是好事。
便连他们近来也该蛰伏深藏,不要再冒头才是。
三日转眼就过去。
阿棠一早便起身描妆换嫁衣,宣夫人已经嫁过一个嫡女,两个庶女,轮到阿棠时,一应流程也很是娴熟,打发了身边的嬷嬷来旁边帮忙,人并不亲自前来。
等阿棠换好了嫁衣,嬷嬷们便假模假式的哭嫁,阿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眼眶霎时红了,一颗颗泪从眼角坠落,她好一通哭,只听得外面高喝一声“吉时已到”,喜娘替她擦干了眼泪,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搀着她离开住了六年的院子,走向前方。
拜别父母家人时,阿棠垂着眼,听了一通宣家夫妇的教诲,原以为这般便结束,她能出门了,只是不曾想,宣大人忽而就握住了她的手,她一瞬起了鸡皮疙瘩,想要抽手脱身,到底忍住。
头顶传来宣大人的声音,“阿棠,去了宋家要孝顺公婆长辈,友爱姑嫂,但是倘若受了委屈,一应要告诉为父。”
这话说的十二万分像是慈父。
阿棠忍着恶心,她想幸而她头顶着喜帕,不必去看宣大人那副惺惺作态的神情,“女儿记住了。”
又去拜别宣家长辈。
这一仪程过去,本该是新郎亲自来迎新娘上花轿。
只是谁都知道宋三公子目不能视,这一步便被省去。
只待宋家接亲的人一到,阿棠便能扶着她堂哥的手,乘上花轿往宋家去。
旁人看着阿棠,便多了几分怜悯,婚姻大事,头一桩迎亲之事都不圆满。
忽闻身后传来了马蹄人声。
阿棠心想该是宋家人到了,她眼前是一片通红,什么人都看不见,只是忽而听见有人说起。
“马背上的人可是宋三公子?”
“穿着喜服,多半是了。”
“可他不是眼盲,怎会骑马来迎亲?”
阿棠愕然,宋三公子来迎亲了?
哇,这章居然有3000字,厉害了我。
无奖竞猜,猜猜阿棠为何没有逃婚成功。
下一章在3月7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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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