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摆在宋衍的书房,青娘子领着人布菜。
阿棠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她从今早开始就在观察宋衍的一言一行,此刻也是。
青娘子布菜的动作轻缓有序,每放下一道菜,桌面皆会因为盘子轻触发出一声轻响,青娘子也会报出一处菜名。
每道菜皆是如此。
大户人家规矩众多,用膳的规矩是精而又细,碗筷放下时,不能出声是基本功。
青娘子这样,世家大户里积年累月当差的管家娘子,不当会犯的错误。
就只能代表是青娘子有意为之。
双目失明之人,日常衣食起居多有不便,不要任何人在旁相助自是不可能的,行走、用膳、起居、样样都不能自理。
她虽没得过眼盲,可她经历过黑夜,要想在黑夜里行走、穿衣、寻物,无需一刻钟,就会心生惶恐不安吧?
她不害怕危险,只害怕看不见危险从何处朝她袭来。
双眼失明,什么都看不见,到底是怎么的感受呢?
是不是如同暗夜行走?
可暗夜里,总能偶尔有皓月繁星相伴,有星月之光照亮前方的道路。
她眼前的宋衍,同她听说过的传闻里全然不同,温和平静、君子端方,清风霁月。
若非是她见过六年前的清泫,或许她会觉着宋三公子实则从未被眼盲之症所困扰,他就是一贯如此的性格。
可事实并不如此。
六年前的清泫,纵使秉性善良,可也有一种旁人没有的傲气,十岁的她看不明白,但现在的她自然是晓得为何。
一个人出生于显贵世家,亲姑姑是中宫皇后,家中长辈最为疼爱他,他与生俱来拥有了轻而易举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的能力……
如何会没有傲气呢?
这股傲气是他一往直前,无所畏惧的勇气。
这样一个人,在少年意气,风光无双时,双目失明,天子骄子坠落凡尘,大抵是这样的人最喜欢看的戏码,那些他风光时不曾感觉到的恶意,肆无忌惮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将他璀璨夺目的光明前途毫不犹豫吞噬,将他囚禁在黑暗无光的牢笼里。
便连她一开始都以为,遭受了这样打击的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傲气。
可是不到两日的相处下来,她惊觉,是她错了。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法发现,他身上的傲气其实一直都在。
在黑暗中,他仍能独自前行。
青娘子上完菜,行至一旁,笑道:“少爷,少夫人用膳吧。”
这道声音,惊醒了阿棠,她这才察觉,宋衍正在看向她,可是这般讲也奇怪,宋三公子眼盲,又被一层白绫遮眼,如何能算看着她。
可惜了,那双眼当真是好看。
宋衍颔首,唇边一抹温柔笑意,“阿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不若等用膳后,再说也不迟。”
晌午时,他们在小池塘的谈话被中断,料想阿棠还有未尽之言要对他说。
他心下也在猜想,阿棠晌午时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纵使是那些他已经听旁人说起过无数次,听倦了的话语,他也愿意听。
那些想要说的话,阿棠现在细想起来,无非就是些宽慰人心的话语,到底有何意义呢?她不曾双眼不能视物过,又如何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那些宽慰人心的话语,说到底只是她们这些旁观者自以为是的好意。
她忽而就冷静了下来,那些话不说就不说吧,总还有别的话可以说,左右夜色还长。
她笑眯眯应了一声,“好。”见宋衍唇边笑意未散,又瞥见覆在他双眼之上的白绫,心下一动。
二人用餐速度并不快,心中都藏着事,彼此都没有发现对方心不在焉。
倒是青娘子在外候着,仔细打量眼前二人,心中称奇。她说不上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却又觉着哪儿都透着不对劲。
撤下碗碟后,宋衍轻声言道:“三清园不止一处小池塘,还有别的几处景致,你可想过去逛逛?”
“好呀。”阿棠点了头,起身整理了衣袖上的褶皱,同宋衍并肩走在廊上。
外面已见夜色,屋檐之上的灯笼皆已点上了蜡烛,昏黄的烛光,晃着竹林山石,颇有几分影影幢幢。
夜风吹拂。
走上一道廊桥,宋衍忽而停下脚步,徒生懊恼,“天已经黑了吧?”
阿棠眺望远方,太阳西下,余留的最后一丝霞光也终被夜色包裹,她听出了宋衍话语中的懊恼,便轻声道:“太阳刚落山,不算太黑。”
宋衍轻叹,“廊下有一株垂丝海棠,原想让你看看的。”
阿棠想了想,笑道:“明日再看也不迟的,日子还长呢。左右,树长在此处,不会长腿跑掉。”
日子还长……
宋衍无声念了一回,那丝懊恼消退,颇是开怀一笑,“阿棠说的对,明日再看也不迟。”
二人就站在廊桥之上,入眼皆是夜色时。
阿棠终于开了口,“夫君,今日大夫人说起我的容貌时……”
她原是有些羞涩,毕竟要自己夸自己长得模样好,实在有些夸不出口。
可她转念又一想,左右宋衍看不见,他怎能知道她到底是在自谦,还是在夸大其词?她从小在旁人眼中优点不多,独她阿娘给她的一副容貌,旁人夸过、妒过、不屑一顾过。
那又如何,容貌长相是她阿娘给的,莫不曾还要叫她自毁了容貌才算作罢?
她的话开了头却停下没了后文。
宋衍耐心等着。
她终是将自个儿说通了,微微仰起脸,坦然笑道:“她说我花容月貌,谁见了都心生喜欢。”
“夫君也说我当是生的人美心善的女子。”
“虽然我知晓,夫君是为在老夫人与府上各位长辈面前维护我,方才会出此言。”
她抿了抿唇,笑着怀念。
“虽然世人道女子不该重颜色,可容貌皮肉皆是爹娘给的。”
“我阿娘已经去世多年,但她实在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旁人都说我与我阿娘生的极像。”
“想来,我也承了我阿娘的容颜,当真是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阿棠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宋衍的右手,宋衍不明所以,却也下意识回握住,只放了力随着她动作。
她昨日便觉着,或许是更早以前,宋衍的手比她的手大上许多,大到能完全将她手掌包裹住。
阿棠握着宋衍的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之上,笑问:“夫君如今虽然还不能视物,可夫君既然夸我人美心善,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如何模样吗?”
贴上那温热的肌肤时,宋衍为之心颤,薄唇微张,喉间一阵苦涩。
他知道,他如何不知她生来何种模样。
这世上当无人再比他知晓,阿棠到底是怎样的倾世之姿。
阿棠牵着他的手,一边说着,“……这是我的额头、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的鼻子……”一边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额头、眉眼、鼻梁……
最后虚停在唇上时,阿棠却停下动作。
她呼吸滞了一息,被她牵住的那只手,手指尖也仿佛僵住。
她轻轻一笑,唇边浮起浅浅的梨涡,她便引着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按在了梨涡之上,“这是我的酒窝,我就只有左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夫君……”
“你记住了吗?”
良久,宋衍低哑了声音,“我记住了。”
他早就记住了。
阿棠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这样,等日后夫君眼睛好了,就能一眼认出我。”
终于,呜呜呜写到了。
咳咳咳,因为上榜啦,所以可能这周只有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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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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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