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潋亲口说找人打群架。季老鬼眉头一挑,下一刻,楚潋灵府横亘旧伤泛起瘙痒。炼虚期鬼修化为虚影脱出,宽大衣袍飘飘,伸出双臂撑住楚潋身前桌面。
季归闲斜着含情端凤眼盈盈朝楚潋看,看她坐得笔直,清瘦脊背似把利剑。
楚潋平日多思多虑,匆赶做事,话着实不多。非得他凑上去犯贱把人惹毛,才能在这张漂漂亮亮的脸蛋上瞧出点活人该有的喜怒嗔闹。
“相伴数月,还是不够了解你。”季老鬼惋惜道:“可惜没看到那时候活泼可爱的潋儿。”
他话音刚落,原本平稳飞行的飞舟猛然一震。穆执安转身推开窗户,几道透明的波纹从飞舟两侧荡开。
白玉京第一重结界。
白玉京乃太微重地,巨大城池外有七重结界,每一重都能够阻挡数名大乘期修士联手轰击。飞舟停下,白玉京天官踏着法器从周围漂浮的飞阁里过来检查核对身份。
搭万钧仙府飞舟的好处在这儿,万钧仙府与白玉京交好,外头天官客客气气,门都没进就挥手放行。
飞舟在接下来的六重结界面前也是畅通无阻,一路行进穿过最后一道结界。浩瀚无比的法身金甲手持巨大刀剑,顶天立地,沉默注视着飞舟从眼睫前摇曳而过,渺小如同几尾银鱼。
楚潋垂目,捏住茶盏的手细微颤抖,温热茶水沾湿饱满的指腹。
八百年挣脱囚笼番禺,重见天日,重回故地。
苏妍拉着穆执安到窗口探头探脑。楚潋将茶盏放到一边,漠然道:“没什么可惜。入城我带你去找寄生傀儡。你我之间交易结清,以后不必再见。”
季归闲一顿,微微笑起来,语气亲昵带点抱怨,说道:“我这英俊潇洒的外貌和破朔迷离的过往,就不值你多留我几日?”
“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也就皮囊过得去。”楚潋礼貌地给他指明路,道:“白玉京十二楼里有戏楼,你如若实在爱演戏,上那去,还能凭你英俊潇洒的皮相赚点灵石。”
“到啦!”
苏妍的声音传过来。楚潋站起往外走,随后干脆利落同清洞宗一行人道谢。苏妍当真莫名喜欢楚潋,恋恋不舍抓着楚潋手臂,吵着要她买鱼符交换符契。楚潋安抚几句将她交给穆执安,匆匆离开,脱身目标明确往一个方向走。
她步履匆匆,一路经过的白玉京处处富丽堂皇,巷子花团锦簇,不愧为神都。
直到一处与别处格外不同的铺子出现。铺子前面摆着竹子架,上面一颗颗人头栩栩如生。发丝、纹路,眼球里头的血丝光泽,一等一的逼真。这样的人头粗粗看过去有近百颗,但居然都只是随便用竹签子串了,像凡间卖糖葫芦般支在门口。
楚潋站在铺子前,季归闲见状赞叹:“潋儿这位旧相识,还真是品味不俗。”
推门而入,店铺一共三层,墙上挂满人头面具还有各式法器。两尊铜像在店里忙忙碌碌,手上拉着肩上扛着的都是一具具极其逼真的身体。
听到动静,一铜像转头看向楚潋,嘴部关节开合道:“大傀儡一百中品灵石起做。”
另一铜像道:“小的五十。”
铜像:“姑娘傀儡必选三套衣裳,再加一百灵石。”
另一铜像:“男的随便”
楚潋抬起头往上看,弹指而出一道灵气打在头顶横梁上,三层铺子跟着震动。
两个呼吸后,柜台后角门从里被人“碰!”一下踢开。
束发黑衣青年手上拖着大砍刀,头发胡乱像蓬草。常西俊朗脸上横着一道伤疤,表情阴沉得够滴水,气势汹汹朝楚潋过来。
“你砸我的店。”常西阴森森,把刀往地下一放。清脆声响响起,化神期修为外放。下一刻周围墙壁上傀儡全活过来,脖子咯哒咯哒拧过一圈,黑洞洞盯着楚潋。常西手指缝隙里还滴着油墨,他皱眉看着楚潋,磨牙道:“想怎么死。”
“我不想死。”楚潋说道。
她面上的幻术霎时蒸发干净。
“哐当!”
常西手指忽然抽搐,骤然脱力。手上大刀狠狠砸下,千斤重的刀柄将地板砸出一道白痕。
脚背突遭重击,常西一下扭曲了面容。但他死死梗着脖子盯着看着楚潋,舌头一下子直了,嘴唇颤抖两下没讲出来话。
“好久不见,帮我个忙。”楚潋走上前,手臂勾起他的脖子往后屋走:“做一具肉身傀儡,得结实。用最好的材料,帐赊我头上。”
常西的腿软的像过水面条,踉跄跟着楚潋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立即反手抓着楚潋的手狠狠捏了几下。
真实的温热的感觉传来,常西的眼睛霎时通红。
方才还凶神恶煞一言不发要杀人,下一刻常西整个人往下滑,挂在楚潋腰上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哽咽道:“果然、果然活着,前几天紫恒天丢的果然是你,你,你——”
季归闲虚影浮现,拎起常西后脖颈衣服把他提起来,扔到一边。
练虚期鬼修面上还是笑着的,只是语气有点嫌恶:“鼻涕沫子滴下来了,别沾在我潋儿衣服上。”
常西瞪眼瞧着出楚潋身边的样貌不凡的男人,抽抽搭搭道:“你,你又是什么东西嘛?”
季归闲晃晃手腕,红色细线自空气中漂浮二起:“你说呢。”
常西啊一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流的更凶了。他颤巍巍、哽咽道:“好,也好也好,最起码样貌不比紫恒天的差。”
季归闲听到这话就和狼嗅到活肉,一下从里面探出了一点其它的讯息。
他目光灼灼开口要问,楚潋抬手一巴掌拍他嘴上示意闭嘴,然后指指他:“就他,肉身傀儡,可以隔绝天道的那种,要几天能够做出来?”
“最好的料子,就是用息壤胚子混冥河水栖息魂。”常西眼睛红红,手还有点抖。他勉力估摸一番,说道:“七日能成。”
“那我就在这里等七日。”楚潋看着常西,难得温和下一点眉眼:“拜托你了。”
“等会儿!”常西闻言如梦初醒,伸手去抓楚潋,将她上下一顿打量,连串的话从嘴里蹦出来,道:“...金丹期...八百年前你消失在紫恒天,都说你死了,可我知道你没死。这么多年你毫无声息,是去了哪里?”
“战俘、叛徒,自然在紫恒天关着。”
常西激动道:“谁都知道当年的结界不是你破的!”
“必须是我。”楚潋平静地注视常西,说道:“这些事情现在已经结束了,不要担心,我没事。修为没了可以重修,人在就好。”
季归闲站在一边,双臂抱着瞧楚潋安抚常西。楚潋语气里头情绪虽然依旧不太明显,但依旧可以说是如沐春风。
他一顿,继而颇有些惊奇地抬手按上心口。
这里,就刚刚,好似有一条细小的毒蛇往心尖上咬一口,甩着尾巴钻到心脏里消失不见了。
还真是奇怪。
虽然常西哭起来淌鼻涕,但他其实是个很有手腕的人。不然也不能在鬼修与天霄界势不两立的现在,还能在白玉京光明正大经营一家傀儡铺子。
楚潋简要讲完如今情况,常西恢复冷静,店带两人到后院吃饭。桌上架起一口沸腾的锅,里面灵蔬灵肉芳香四溢。两个铜人端着水果酒水在旁边走来走去。
常西体贴地给季归闲掐了个法诀,让他也能尝尝味道。
“你快点吃,多吃点。”常西看着年轻,实际岁数比楚潋大上好几百岁。他慈爱地瞧着楚潋,心疼道:“都瘦脱相了,多吃点!咱到家了就不用愁!拿去,里面的东西先拿去用,没有了跟我说。”
他塞过来的储物袋精密漂亮,鼓鼓攘攘一大个。楚潋也不客气,咬着嘴里的面条接过来。吃完饭常西催促楚潋去休息,楚潋走进刚收拾好的崭新屋子,关上门转身后退一步,季归闲直愣愣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不过一拳距离。
“潋儿。”季归闲吐息如兰,手指摸摸楚潋的头发。他这个人,说话做事表情动作,都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的邪气:“‘紫恒天那个’是指谁?潋儿从前有过心悦之人?”
“七天后你就可以走了,这些不关你的事。”楚潋拍掉季归闲的手。与此同时,一个木质托盘出现在屋内桌上,上面摆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泥土小人。土壤泛着润泽的光,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楚潋下巴一抬,示意季归闲从她灵府里出来,滚到泥土小人身体里面待着。她说道:“息壤出自巫山,乃上古之物,附着在上面天道不会对你有反应。常西手里的存量刚好够给你造一具肉身,他方才已经将那些息壤拿去炼制。这几天我不需要你跟,你在这里待着。”
季归闲叹息,要与楚潋确定般重复道:“小半年的情谊,当真不顾?”
“开始是你主动缠上我,要夺舍我。”楚潋注视着季归闲的眼睛,强调道:“我与你签生死契,也是各取所需,没有什么情谊。”
“那潋儿可真是个好人。”季归闲道:“没有情谊,天罚临头,还解开生死契让我跑。”
“季归闲。”楚潋语气平平:“哪怕是东洲的畜生出山也要先学学人怎么说话办事。你失去过往记忆,孤身困在须臾谷良久,见到我这么一个活人或许觉得新奇有趣。可有了身体,天地之大,想去哪里都可以,实在无需如此。”
季归闲:“潋儿——”
“念在你我同行一路,我再送你一句话。”楚潋抬眼,直直望向他:“莫要含混自己的心思,也莫要仪仗皮相对谁肆意胡言。要是遇上修绝情道的,乱旁人的道行,容易惹上杀身之祸。”
此番话着实一针见血。
季归闲此人面上瞧着总带笑,散漫无比,举止没有半点规矩,眼睛里头却不尽然。楚潋很多时候从他言行举止中看出一种平静,像吃饱喝足的凶兽靠在树荫下,挥动尾巴漫不经心瞧着周围嗡嗡飞过的蚊虫。
先前城外清洞宗等人莫名其妙的昏迷,以及那将楚瀛原清玄一并引来的动静,“大麻烦”三个字几乎就写在季归闲面上。
她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实在不打算背上季归闲这样话多嘴碎的麻烦。
一番话落下,屋内陷入短暂寂静。
片刻后,季归闲端凤眼尾弧度慢慢弯起,惑人的皮囊在房内昏暗的光线里熠熠生辉。他毫无半点芥蒂,甜滋滋地瞧着楚潋,说道:“我知道了,潋儿。”
楚潋一言不发。
她灵府一空,炼虚期的鬼修迅速脱出没入息壤内。窗外的天诡异的发出一声闷雷,而后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
楚潋一抹脸,幻术重新覆盖其上。她咬破指尖,抬手在空中画出一个繁杂的阵法。下一刻暗红雾气缭绕,街道外挂着的驱魔铃微不可见地轻轻晃动,楚潋身影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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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