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难书 第2章 返校

这已经是刘竹入职这所学校的第六年。

工作之后人很快就失去了时间观念，这段时间已经够一个学生从初中到大学，然而对于刘竹好像只是昨天与今天的差异。

她每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越发松弛疲惫的脸都要惊奇时间究竟何时飞逝，祈祷衰老来得慢些，让她好歹能够享受一下仅此一次的青春与活力再老去。

但是一旦开始工作，时常又恨不得时间一下就过去，最好直接快进到退休的那一天，其间的种种不论好坏不去经历也罢。

刘竹还有二十九年才能退休，作为一个化学老师，每两年教一轮学生，她还能对着十五届学生反反复复念叨一样的内容。

她不愁吃喝，也不求上进，只想混到几十年后拿退休金。

还不等她扫完办公室的地，教导处主任就突然出现在门外，面露不耐烦、邦邦敲打着门框说：“刘老师，快出来。”

刘竹赶紧把扫帚簸箕放到桌子边，半鞠躬说道：“主任好！”

主任大概是不满扬起的那点灰尘，皱着眉站在外面冲着刘竹说：“刘老师你赶快出来说话。”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刘竹立刻追上去，这才发现同教初二的另外两个化学老师也跟在后头，隐身在主任雄伟的身躯之后。

主任带领着三个老师走了两步，就原地宣布了新的调动：由于一个化学老师怀孕请假，初二剩下的三个老师每个人从教三个班增加到四个。

话语里的不容置疑已经准确传递到三个老师那里，完全可以称之为噩耗。

但三个人能做的只有积极响应，能说的只有好的。

只是谁都做不到第一个答话，三个人僵持着不愿开口，仅有的那一点骨气全压在牙关。

主任自然不满意这种消极的回应，只好苦口婆心地为这些老师指出其中的好处：“赵老师、刘老师你们两个可以一人带一个重点班，这对你们是多么重要的机会！

至于孙老师你才刚来，正是需要积攒经验的时候，这种锻炼机会可不常有。你一个大小伙子难道要当一辈子老师，你不想以后也往上走走，这些资历你不积攒天上可不会掉下来。

以后评奖评优，你没有资历拿什么去和别人竞争，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还要我给你们说清楚。”

赵老师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出头，对那话后头的意思一清二楚，也不说话，撇着嘴点点头表示会照办。

刘竹露出笑容，弯腰表示感谢领导给这个机会。

孙老师还没从加大的工作量中回过神来，不由自主问了最关心的问题：“那多上的课每节是按代课费算吗？”

主任登时大为光火，被这个不着调的提问气得不轻，皮球似的肚子鼓了几下，几乎是吼着说：“什么代课，你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叫什么代课！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每天嚷着工作有多苦多累。

想我们那个时候一个学校就几个老师，哪有什么分科，都是哪个老师有空就去教哪科。

我是语文老师，可我当时哪个科目没教过，现在你让我随便教哪个科目，我都不用备课，直接拿着课本就能上去讲。

那时候每个老师都可以说是全能的，学校的事都是自己的工作，吃在学校住在学校，哪里有什么代课费，听都没有听过。

现在啊，把你们惯得都太娇气了，一个个失去了这种干劲，工作工作干不好，生活生活一团糟，每天就知道抱着手机刷，就这样还总是抱怨这个不好那个太累。

我有时候真的是不能理解你们年轻人每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说完他也没有消气，心里积攒的那些不满反而一下被孙老师的提问点燃，哗啦啦向外全窜了出来：“每天学校的工作有多少，但是又有多少是因为你们这些老师不能很好完成自己的工作导致的。

我有时候看你们交上来的记录报告我都不忍卒看，那都是些什么垃圾。

这个周老师也是，一把年纪了非要生孩子，搞得现在整个初二现在一团糟。

我们那个时候多少女人可都是大着肚子干活，干到孩子落地又立刻起来继续干活。

那时候干的活可不是现在这样坐办公室的轻松工作，男人女人一样下地干活一样在工地上搬砖的都能做。

现在人不行啦，有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要请假就要休息，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学校工作被你们搞得这么差的原因。

行啦，我也不说啦，不然你们回头又要说我啰嗦，我也知道你们现在都不愿意听这种话，每天上班就想着下班。

算啦，去教导处领你们的排课表吧。

我还是要说一句，你们啊努力干吧，难道你们上班的目的是为了我吗，不都是为了你们自己吗！”

主任痛心疾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听了他的青年史，要不是知道这头大肚子是在城里长大的七零后，简直要以为是听了哪位四零五零后教师的回忆录。

剩下三个老师在原地，刘竹先说了一句地还没扫完作为散场的提示，三个老师各自走开了。

刘竹索性去教导处把一个办公室的排课表都领了，只见她的那张上果然已经加上了重点班二班的课，连课程都排好了，还要劳动主任来像模像样地通知，连发现自己突然多了很多事要做的那点幽默的黑色惊喜也没了。

刘竹把排课表放到每个老师的桌上，李芸已经给返校的学生放完学回了办公室。

李芸是和刘竹同一年入职的物理老师，两个人总是分到一起，所以关系很是亲近。

李芸正用抹布擦着桌子，瞟了一眼课表说：“我把你桌子一起擦了。”

刘竹说：“我出去之前刚擦完，你白擦了。”

李芸把一次性手套摘下来，和抹布一起晾在窗台上留着下次再用，一边说：“你可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不管多大的桌子你都就把面前那一块蹭蹭，跟洗脸只洗鼻子尖似的。”

刘竹不搭腔，瘪着嘴用矿泉水瓶给窗台上的盆栽浇水。

李芸看完了她自己的课表又拿起刘竹的看，惊讶道：“怎么二班也在你课表上，你这一周要上几节课啊？”

“组织新交给我的任务。”刘竹说：“周老师休假，剩下的我们仨一人分得一个班。”

李芸说：“那也太累了吧，周老师下个学期也未必能回来上班。”

刘竹说：“估计费劲，前两天发消息，她说才刚怀孕腿就肿得连她老公的鞋都穿不进去了，每天躺在床上吃一口吐两口。她预产期还有大半年呢，下个学期末也不一定能回来上班。”

李芸想象一下那模样，不禁咂舌：“真吓人。我早和你说了当班主任，每个月能多拿四百，而且就带两个班，一周少上多少节课。”

刘竹立起双手挡在胸前说：“四百还不足以驱使老奴，我拒绝。”

李芸说：“那让你多教一个班你不拒绝，天天人家说啥是啥，人家扇你巴掌你还乐呢。”

刘竹又不说话，靠在窗台上用指甲去划盆栽新长出的叶子边，李芸走到她边上，把她的手扒楞开：“你可别祸祸它了，本来就一年长不了一点。上学期新长那几片叶子都是你扣掉的，初中生都不这么干。”

刘竹犹自嘴硬道：“说不定就是改作业的学生干的，我只是给它挠挠痒。”

两个人一边理收上来的寒假作业一边拌嘴，袁月旼从外面拿来一捧本子，在每个桌子上放了两本说：“上个学期的我都交上去了，这是这个学期的摘抄笔记。”

刘竹问袁月旼：“你还要不要找人抄，我们一起还能便宜点。”

袁月旼点点头，把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刘竹接过放到抽屉里，又问李芸。

李芸只说：“我才不花那个钱，我开会正愁没事干呢，开几次会再来两本都能抄完。”

但她又忍不住翻那个手册说：“怎么又这么厚，那么些个好话怎么想出来的，我感觉我一辈子也说不了这么多话，哪年我也能出一本《李芸说》。”

刘竹笑着说：“我每次在你隔壁上课都听见你说，你哪天对着学生喊的上课不许交头接耳、作业为什么没带比这一本少了？”

袁月旼虽然在做着自己的事，听到这里也笑了出来，赶紧低下头装作整理桌子。

李芸说：“我说一万遍也是废话，学生从来不往心里去，应该让学生把好好学习上课别说话也抄到本子上。”

刘竹打趣她：“人家可以说是站在人类视野制高点发表的观点，好心告诉你是帮你的灵魂摆脱庸俗，进入更高的层次。你什么档次，还让学生抄你的话。”

这时又有人从门外进来，她剪着和女学生一样的露眉露耳短发，戴着无框眼镜，有一对神采奕奕的眼睛，穿一身宽松的运动服，怀里抱着一摞假期作业，后背还背着一个装得满满的黑色双肩背包，走进来犹疑地环视一圈，把怀里的书放在没人的桌子上。

李芸问：“你是几班的学生，这是谁让你拿来的？”

新进来的女孩仿佛没反应过来，和李芸面面相觑，刘竹赶紧站起来和她打招呼：“汪老师，有事？”

汪珐珆这才明白刚刚李芸是在说自己，冲着几个人说道：“你好，我是五班的班主任汪珐珆。刘老师，我搬来这个办公室了。袁老师你好。”

袁月旼笑着点头示意，李芸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说：“真是不好意思，汪老师，我是六班的班主任李芸。咱俩班不在一层楼，上操又正好一个在操场这头一个在那头，你长得又特别年轻，看着就和学生似的，咱们班主任开会好多次了，我都没一下认出来。”

汪珐珆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这才把书包卸下来放在椅子上，包里大概也装了书，和椅子撞在一起，干脆地发出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