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到我房间来。
沈呰下达命令。
精神体回到身体,他睁开眼睛,离宗正站在床边。身躯挺直如坏掉的路灯杆。“天罗曾经和我一同在新兵营受训。”
离宗想起了新兵营的生活,那实在算不上好,老兵和教官都不是性格温柔的人,一天超过十小时的训练,无数次的脱力。
退出,绝对不行。
当时他们正在打仗。
沈呰读取他的思想,“和谁?”
离宗吐出三个字,“赛博人。”
起码是人了。
很长时间,人类都不承认硅基人是人,对他们有很多蔑称,如“石料”。
“你也杀过赛博人?”
这下离宗没有马上回答,他听到主人冷冷的声音,“说出来。”
他反射性地站直:“很多。”
很多是多少,代表着无可计数。
下一秒,他被砸在了墙上,坚实的墙壁像薄纸被打穿,离宗倒在废墟里,呕出一口红中些许絮状丝线的血液。
改造过的身体没有鲜血四溅,离宗爬了起来,重新回到刚才站着的位置,然后,他再一次被打了出去,如此反复多次,直到他只能爬回来。
“那个女人。”
“……她是实验体。”离宗费力地说,他的肺像是逆风的风箱,拉扯着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离宗开始解释,“我也曾经当过实验体,不过是合法的。”
“人体实验非法。”
离宗垂下眼睑,“只要得到批准。”
“继续。”
“三百年前,人类输给赛博人之后,内部分裂,一部分被异种感染的人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建立了黄昏都市,他们由基因筛选人类,把人类分为五个等级,统治阶级、精英阶级、市民阶级、劳动阶级、和贱民阶级,基因有缺陷的被称作贱民,绝大多数没有权利参与社会活动,有完善的评分制度,阶级之间可以相互流动,是继帝国时代、共和时代之后的第三种制度,基因时代。”
“这种制度很完美。”
王剑因为血统足够优秀生而为王,他应该是这种制度的拥护者,可是,沈呰却觉得很不适应,仿佛不应该是这样。
有缺陷的基因可以修补,这需要花费海一样的金钱,贱民阶层自然无力负担,所以他们必须离开金字塔谋生,因为没有人类帝国正式的身份,出身金字塔的人只能来卡拉雷丘这样混乱的地方,或者进入军队立下足够的功勋,这很困难,基因缺陷意味着低人一等得不到重用,哪怕立下功劳也会被抢走。
离宗是镭射军团的人,是人类帝国最精锐的战士之一,虽然同为人类,可是人类对于叛徒比异类更残酷,镭射军团不可能接受金字塔的人。
“我和天罗来自金字塔,我们是贱民阶级,偶尔会被当做实验体贩卖,被镭射军团买走后经过严格的训练达到接受基因改造的标准,宣誓效忠后获得了合法身份。”
而且这种买卖金字塔贱民的行为并非特例,不知道有多少有基因缺陷的人被当做商品贩卖给各个研究机构,有官方的,有私人的。
官方机构比起私人机构要好得多,起码在这里他们有的选,而私人机构实验体只是消耗品。
哪怕实验成功,实验体也要被销毁。
离宗顺从地离开,带走了守候在门口的手下,他受了严重的内伤,哪怕是改造后比普通人类强壮十倍的身体也有些撑不住。
简谬扶住他,被控制的意识反射在眼瞳里,出现轻微的挣扎。
那点自由的火光稍后便熄灭了。
离宗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药物包扎伤口,他受了内伤,这里却只有治疗皮外伤的药物。
如果不管不顾,他会死。
而主人没有允许他治疗。
离宗沉默了十分钟,活下去的本能和服从主人的本能交战着,下一秒,他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撞击让他再一次咳出血来,剧痛使意识出现片刻的清晰。
他猛地回望黑漆漆的主人房,灰色的眼睛缠绕着不甘、恐惧等情绪。
半晌,他收敛呼吸,努力抑制王剑的侵蚀,跌跌撞撞朝街外走去。
巡逻的安保人员看到他,本能地握住腰间的武器,离宗提供身份证明才得意离开。
“这种人为什么会在骆马街住着?”
“他是新来的沈先生的保镖,从前是雇佣兵。”
巡逻者正了下帽子,压低声音说:“刚才我看到野兽公司的人,正好是他来的方向,他们可能起了冲突,我们避开那栋房子。”
生活在卡拉雷丘,这点敏锐度还是要有的。
越往西边,房屋的排列越杂乱,空气混杂难闻的尸臭,几个长相凶恶的男人拖着一个瘦小的少女,少女金黄色的短发,手臂、脚踝、脖颈、锁骨处都有大面积的刺青。
“按着她,力气真大。”
几个打手身上全挂了彩,可见少女也不是好惹的。
少女旁若无人地挣扎,没有一丝向离宗求救的想法。
凶狠地用地下搏击场的死斗狠劲攻向最近的打手,“回家吃奶吧,软蛋!”
“薱蝶!”为首那人喊道,表情复杂,“你逃不掉的。”
少女一拳放倒比她重一倍的男人,“能活到明天,足够了。”
巷子很窄,等他们撤走离宗才继续往前走。
少女一直跟着他。
离宗停下来,回头。
“别误会,顺路,我猜你要去找影子?”薱蝶指了指前面的黑暗尽头一点惨白的灯光,“卡拉雷丘最好的医院,全天候营业。”
几十秒后,离宗站在狭窄昏暗的黑诊所里接受没有行医资格的医生往他体内注射没有标识的活力药剂。
最好的?
少女盯着检测仪器夸张地说:“这么重的伤你居然能活下来!”
影子将用过的针管塞进消毒仪器里,离宗看着嘴角抽了抽,这里让他想起了在金字塔时位于金字塔最底层的人总是需要竭尽全力获得外部廉价的资源。
影子是个寸头青年,除了一双眼睛外面目普通,他手法老道,解开离宗包扎的不太好的绷带也没有弄痛他。
而且过程中一声不吭,像极了机器人。
“好了。”
薱蝶赶紧脱掉外套,露出穿着背心的平板身体,“该我了。”
少女还没开始发育的身体满是可怖的伤痕,她却是一点不在意的样子,离宗扫了一眼转过头去。
影子:“金九又来抓你了?”
少女无所谓地说:“他才不会放我走呢,毕竟我可是他的摇钱树。”
前平后直,果然像树。
“你什么想逃走呢,金九对你不错,难道你不想打架吗?”
“谁想打架啊!跟你根本说不通。”薱蝶扭头看离宗,“你认为呢。”
少女有些自来熟。
“你会是个好战士。”
薱蝶吐了吐舌头,“我可不想当别人手里的工具,而且金九是个变态,他想当我爸爸。”
影子上药的手抖了下,药粉洒出来一些,可把他心疼坏了。
他一面拿小刷子把能用的扫回瓶子里,一面递给离宗一张手写的账单。
离宗没接。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客人,你改不是……没钱吧。”
离宗点了点头。
“看霸王医不太明智啊。”影子挠了挠头,“而且,你不像是没钱。”
他们一行人是他亲自安排的。
“你可是住在骆马街。”
住的还是卡拉雷丘最贵的房子之一。
影子很努力压制目光变得不善。
“我的钱,拿去买房子了。”
离宗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点委屈。
影子想到那个美貌的青年,忍不住问:“你不是他的保镖,为什么你要花钱买房子?”
离宗眼中浮现一丝挣扎,意志被再次被摧毁,表情变得木讷起来:
“他是我的主人。”
听完,薱蝶忍不住羡慕道:“你们玩的是这种吗?”
离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影子拉了她一下,“管不住嘴巴的小孩会吞一万根针哟。”
“那什么一万根喉咙哪塞的下。”
“客人打算怎么付钱呢,我这里不可以赊账哦,毕竟我可是无证名医。”
薱蝶:“我知道哪里可以挣快钱!我可以介绍你去金九那。”
影子在她头顶敲了下,“别让重伤患者去送死。”
薱蝶吐了下舌头,只露出一点舌尖。
可能真是纹身爱好者,连舌头上都有刺青。
“我过去。”离宗生硬地说,“我需要钱。”
多久没见过还钱意识如此优秀的人了,影子的手从桌下自动武器发射按钮上移开。
“既然如此,我可以给你宽限几天,等你伤好之后。”
“多谢。”
离宗离开时头磕到了门口摇摇欲坠的黄铜色门灯,他该回去了,回到那栋房子里去。
去服侍主人。
回去的路上没再遇到波折,他身上不那么疼了,于是又从窗户跳了进去。
他站住,仔细听了下房间里的声音,有六个绵长的呼吸。
主人的房间没有呼吸声。
主人没给他命令,离宗想了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主人不允许他站在门口。
回到床上,疲惫立刻涌上来,止痛剂的时间过了,疼痛复涌,离宗捏碎水杯把手,水冲刷喉咙内的结痂和瘀伤,很痛。
躺下没多久,脑海中再次响起命令。
要他去巡逻。
离宗睁开眼看了下时间,离他睡着不过三个小时,天才刚亮。
对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来说这点时间达到补充体力的底线,然而,却不足让一个重伤的人恢复活力。
离宗很是恹恹地站起来。
碳基痛苦的样子让沈呰很是愉悦,他不知道这是他本身的感情还是种群对碳基的共感,他只是忍不住想伤害他。
这在人类的文明里叫做报复,它贯穿人类文明的始终,这个弱小的碳基不仅打他的主意,想拥有他、操纵他、来达成那些阴暗的想法。一个野心勃勃却弱小的碳基人。
除了离宗外其他六个士兵也有模有样地做起了打扫的工作,这栋房子,早晚要彻底打扫一次。
显然,不会留给他们太多休息的时间。
王剑很难有饥饿的感觉,他们可以直接从宇宙中摄入游离的能量,所以,沈呰几乎不会想离宗等人是否需要进食,但是碳基的肚子是会叫的。
他看向叫起来的碳基。
离宗沉默地低头擦着地板的缝隙,避开令人不适的目光。药水激发人体自愈力,他又经过基因强化,消耗的能量尤为巨大,多年之后离宗再次品尝到饥饿到想消化自己的滋味。
胃剧烈痉挛、收缩、他只喝了点水,忽然,沈呰走到他身边,从桌子上拿起杯子,俯身将水桶里灰黑色的脏水舀出来,放在他手里。
“喝了,你不是渴了吗?”
离宗低下头,看着浑浊地映不出倒影的脏水,即使在金字塔他也没喝过这种东西。
他的喉结反复蠕动,身体震颤。
其他士兵们机械地擦着擦过无数次的地板和玻璃,对离宗的隐忍视而不见。
还没有摧毁他。王剑能感受到他还在抵抗,也许是离开母巢力量削弱的原因。沈呰漫不经心地想。
但是他会屈服的,人类终将屈服。
这点可贵的坚持在王剑的目光下很快溃散,离宗薄而软的嘴唇贴上瓷白的茶杯边缘。
沈呰手向前一推,杯子撞上牙齿,污水淌过喉咙,讽刺的是,他干枯的细胞却没拒绝这水分。
他喝光了整杯水,顺从地低着头。
“好喝吗?”王剑满含恶意地用拇指摩擦他的嘴唇。
“非常好喝。”
王剑愉悦的笑了起来,脸上第一次有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看样子这个碳基真的让他很快乐。
碳基的肚子再次叫了起来,他沉默不语,假使沈呰不开口,他能一动不动直到饿死。
那就让他继续饿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