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呰沉默地旋转发电设备,他站在流水线边,像一块石头,往日生涩的关节如今灵活地运转,半点渋滞也没有,计数器的数字缓慢坚定地往前,终于到达一百,计数器“嘀嗒”响了下,变成绿色,意味着他可以休息了。他不是第一个下流水线的,一些不懂得隐藏的新下流水线的工人像程序设定好的飞快完成了工作,然而明天等待他们的是比昨天更繁重的工作。
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曾经他也有这种时候,刚从生产车间被组装完成就被安排到电路组工作,充满热情,但很快最初的工作量就翻了五倍,关节旋转到冒火星也完不成的地步。人造人的固定程序中偷懒是悖论,都是被生存逼迫的。
他踩着湿润的尘土回到宿舍,这是一个四四方方被切割成一个个长约三米,宽约一米五的壁龛格,平日,人造人就躺在上面休息。
他们是机器,不会疲倦,只会破损,但仍被强制要求休息。
他是这间宿舍第一个回来的,程序还给了他灵敏的五感,虽然是金属外壳,但沈呰却能感觉到冰冷、潮湿、坚硬,但他不得不躺在这上面,还要双手交叠放在胸口,他将显示器调整为“(∪?∪)zzz ”。
宿舍里的其他人很快都回来了,强磁力将他们吸到指定的位置从远处看去像是摆放在调味品盒子里的一块块浓缩高汤块。只不过是长方形的。
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真的有点漫长了,他宁愿回到咔叽咔叽作响的流水线去也不想呆在宛如机械坟墓的地方。听说,有些回收成本大于铸造成本的机械会装上飞船运送往机械坟墓。
“三十九号,三十九号?”
是三十八号。
不用通过对方脑后的喷码沈呰就知道是他,他的机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
“我刚刚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成片的森林,绿色,那应该是绿色的植物,有那么多绿色的植物,我听到风在我声音传感器边上呼啸而过,我试图抓住风。它在唱歌……”
三十八号还真的唱了起来,但程序使得每个音都是一样的调、间隔也相同,完全称不上歌曲。但沈呰还是认真听着,他相信其它室友也都在听。三十八号兴致勃勃地唱着歌,直到他雀跃的电子音以“嘀……”的忙音结束。离他们最远、躺在角落床铺的人造人接上了话头。
今天是什么健谈之夜吗?
“我是7881号。”
四位数的后缀显得他身份不凡。沈呰的编码是898339,意味着他是第八号流水线09号炉子生产的83批人造人,序列号39。
他很长寿,以至于他被扯进发电机里绞掉的1/5的脑袋都显得格外睿智,人造人身上最值钱的部分,回炉时一定会被拆卸下来的大脑晶体散发着朦胧的白光,跟沈呰偶尔从下水道防护网向外看到的月光一模一样。
光在地下是种奢侈的存在,这里从不缺少电能,却没有一个照明设备,光学镜头搭载了夜视功能,即使是完全漆黑的地下也能看清苔藓生长的过程、水滴到石头上迸溅的水花、虫蚁在泥头中蛹动翻滚推动碎石……他都看得到。
78号谨慎地说:“不要再说做梦的话题了,在黄昏这是一个禁忌。”
三十八号兴致勃勃地追问为什么是禁忌,81号的电子音听起来严肃极了,“我们虽然不会主动上报,但如果皮特罗问起,我没法越过自检程序,我们无法欺骗。”
人造的物品,即使能言语会思考但人给给与智慧的同时也赐予了枷锁。
大家被78号慎重的语气吓坏了,都默不作声。
漫长的一个小时休息时间结束,沈呰直起身,走向流水线。
监察员皮特罗拦住了他,“你,跟我来。”
虽然他们不久之前有过交集,但皮特罗显然没有认出沈呰。
坐上矿车,飞快穿过幽深崎岖的地下网络,沈呰感觉到他们离开了一层,正朝着二层前进。
黄昏都市大概有十层,每一层都有着不同的分工,维持着庞大的地下都市的运转。
矿车停下后已经有十几个完好无损的人造人等着了。
说明他们不是等待回收的废弃物,而是被安排了另外的工作。
皮特罗让最后一个跳下车,指着塌方口说:“你们的任务是十个小时内挖通这条路。”
说完,他恶毒地看了沈呰一眼。
皮特罗认出他了。
高贵的监察员为什么要针对一个无辜的人造人,有必要吗?环视一周,他发现其它临时工都是工兵型,他们身长在一米三左右,娇小可爱,也不像流水线上的人造人拥有两个核心组件,工兵I型只有一个,大脑或者心脏,因此智能有限。
工兵I型离开流水线都会配有一把铲子,这是区分工兵型和其它人造人的标记。十七八个人造人里只有他没有工具,有些显眼。
工兵们看起来比配电组还不健谈,皮特罗离开后也没人说话,他们挥舞着铲子飞快地挖掘、清理碎石。沈呰没有工具,这让他的逻辑陷入了死循环,为了打破循环,他必须找到挖掘工具,在固有程序里,完成工作命令优先级高于一切,他必须得到工具——
于是,抢劫成为了选项。
高达三米的人造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落单的工兵面前,握住了他的铲柄。
工兵I型漆黑一片的光学镜头白光闪烁变成了“???”。
工兵I型感到疑惑。
迎接他的是沙包大的拳头。沈呰一拳揍得工兵I型爬不起来,抢走了他的工兵铲。
其它工兵I型的光学镜头纷纷闪烁白光,都冒出了一连串“???”
系统更加简单的工兵型人造人们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情况,工兵型一号为什么会挨揍、人造人39号为什么要抢夺他的铲子、他们也会挨揍吗?
工兵I型们混乱无序,像是苍蝇似的嗡嗡嗡地做了一阵无规则移动,又继续挖掘去了。
只有那个被抢了铲子的工兵I型弱小、无助地望着空了的手,光学镜头变成了“o(╥﹏╥)o”。
沈呰没打算霸占铲子,有了巨人加入,运送土石的速度快了很多,这条坍塌的隧道最高处只有两米,显然不是给身材高大的人造人准备的,或许很久之前曾经属于人类,当人类撤出地下回归地表后这些隧道也跟着被废弃了,或许几百年了都没人踏足……黄昏都市的地下隧道实在是太多了,没人能清晰地标注每一条通道,如若不然,老地鼠没理由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
入口处的断石已经被清理干净,工兵们向深处进发,除了失去铲子在入口处原地打转的可怜虫。沈呰想了想,把上半身摘了下来,再把工兵I型的腿接了上去。
工兵I型的表情更混乱了,他用不熟悉的声音系统说道:“你-在-做-什-么?”
“我想进入隧道但我太高了,你能帮我看着腿吗?”沈呰抱着自己粗壮的大腿对工兵说。
“……”
工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不符合逻辑。
从他被抢走工兵铲时逻辑就陷入了混乱。
没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沈呰虽然没有商量、说服的经验,但他本能地这么做了,工兵犹豫了片刻,接过了沈呰的双腿。
“我希望你能到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等我,如果监察员回来看到你拿着我的腿,那么我们两个都会有麻烦。”
工兵这下理解了,虽然比起其它人造人工兵I型被删减了很多功能,但痛觉却好好保存下来了呢。再憨的也知道被带电的鞭子抽到会有多疼。
沈呰夹着剩了上半身的工兵和他的双腿来到附近一个被铁条封上的矿洞,拉开一角把工兵放了进去,“等我回来。”
·
里面塌方的要比外面严重得多,而且还有岔口,工兵们三人一组分开挖掘。每出现一条岔路便分出一个人来,很快,沈呰身边只有自己了。铲子撞到断石咚咚的声音通过包裹着金属的墙壁传来,让沈呰感到一阵安心,他不太熟练地移动着相对上半身而言过于娇小的双腿,像是某些对机器人有着刻板印象的人画的画,光滑的四方体身体和头,配上纤细的四肢和两根外八的天线。
而且……他量了下隧道高度,由原来的不足一米五,接近两米了。
沈呰并不在意这个需要通报的消息,
事实上,他们只被命令清理覆盖铁轨的路段,而在人造人的逻辑里没确定范围=无限延伸,直到视线里没有塌方断石清理为止。沈呰“心”中也产生了疑惑,但这疑惑像是湖面略过的清风,经不起任何涟漪。
路走到一半出现了二次塌方,断石碎土掩埋了出口,除了继续深入没有更好的办法。
没人会在意失踪了的人造人,就像角马群里没有角马会注意到上一刻被拖走的角马。
沈呰像是一头离群的角马,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有些不安。
越往深处水滴声越像针刺似的砸在他心上,沈呰原地打转,额头后脑勺不停地撞向墙壁,前后水平横撞了数下这才决定继续向前,身后来时的路又是轰隆一声,土方和断石猛地压下来扬起的尘土把他的光学镜头都糊上了,这次塌方距离沈呰所在只有不到三百米。
必须得往前了。
塌陷的碎石露出了一条被掩埋的隧道,沈呰摸了摸新隧道的墙壁,很干燥,没有外面墙壁一触手就是湿润的情况,他果断地选择了这条路。
在他转弯没多久,再次塌方不仅掩埋了原本的到路,连洞口都被埋了起来。
而这条不在地图上的岔路,沈呰也不知道它通向哪里,尽头是不是死路,或许,他会在这里孤零零地守护,像失去了财宝拴着铁链的龙。
沈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他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也希望马上到尽头,忽然,再一次抬脚,他踩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
他蹲下身,调高了光学镜头的亮度,供给人造人的能源质量差容量小,平时维持在最低消耗。
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堆被叠起来的老鼠的皮毛,干干净净,一点肉丝都不剩。
人造人不需要进食,仿生人不会出现在这儿。沈呰沉默地直起身,继续前行,每隔几十米他就会看到一些老鼠皮毛,它们有的被整齐地叠好放在随时上,有些则被尖锐的晶体石钉在墙壁上。最开始只是零星的几只,再前进了数百米被钉在墙壁上的老鼠变得多了起来,下一个弯道、沈呰猛地顿住了,他的光学镜头猛地爆发出小太阳似的光,又倏地一片漆黑,能量一瞬间过载差点把保险丝烧断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降温系统,这玩意早就坏了,幸好老地鼠顺便给修好了。
朦胧的幽光下,清晰地看到整整一百米的墙壁两侧钉满了毛发柔顺的鼠皮,它们纤细的四肢、头颅被牢牢钉住,头颅朝向同一个方向静默,
这里曾经发生过数次宏大的战斗,双方都赌上了性命,因为光看这些老鼠的眼神就知道它们一定奋战到了最后。皮毛遍布硝烟气息,最大的一只半米来长的老鼠头颅足有七颗弹孔,沈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老鼠的大小很不正常,相较他的体型而言正常体积的老鼠和墙上的这些差距不大,因为自己变矮了才察觉到不对。
沈呰没有意识到危险,他踮着脚尖缓缓穿过这片老鼠坟墓,他的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不是因为老鼠的死亡和未知的危险,而是前方的湿气陡然间变重了。
墙壁还很干燥,说明压力不是慢慢渗透进来的。越往前走,湿度越大,渐渐地地面泥泞起来,可后方已无退路,他不得不前进,四十分钟后,积水已经没过脚面,按照积水蔓延的速度,用不了20个小时他将被淹没,水蚀、能源耗尽,陷入永恒的噩梦,比起使用寿命到期被送到焚化炉不知道哪个更好一些。
他几乎不想继续前进了,孤独、迷茫、恐惧使人软弱,他想切断情感系统,却被告知违规操作。工兵I型老旧的双腿在忽然掉了一个螺丝,沈呰踉跄了一下摔倒了,他庞大的身躯隔离了潺潺流过的暗河水,身下的水迅速消退,像带走自杀者的退潮,光学镜头闪了闪,从微光变成白炽灯光——
他看到淤泥上有一个脚印。
人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