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兰璧并非一个不知人事的少女,在前一个世界之中,她也曾成过亲,与那宋缺有过一段虚与委蛇的恩爱时光。
阿鸢的这句话一出,不过须臾间,她就已领会其中深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便抿唇微笑不语。
阿鸢见她沉默不语,自以为失言,惹她不快,咬唇懊悔道:“……兰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讲话?”
她向来快言快语,这是她第一次离开苗疆,总是忘了中原和苗疆两地风俗不同。
阿鸢出门前,姊姊不放心,前来阻止,说她熟悉中原风土人情,自己来追就好了。
但阿鸢更不放心她,万一那个什么鲜于通三言两语地又把她给骗了怎么办?
姊姊本来还对那个臭男人还有点感情。
阿鸢知道自己的一些话在这里人看来总显得浪荡轻浮。别人听后不快也就不快了,对于她来说,眨眼就过,从不放在心上。
但兰璧不一样,她是她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她还是很在意她的。
“怎么会呢?”姜兰璧摇摇头,回望而去,“在我看来,阿鸢是世间难得的至真直率女子。”
她语气温柔,款款道来,无人会怀疑她的真诚。
阿鸢闻言立即重新打起精神来,捂着滚烫脸颊“嘻嘻”地笑了两声,难得害羞起来,唇瓣微动:“……我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她一时羞赧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仿佛幼时第一次得到师父夸奖时那般高兴。
此后,她便有话直说,再没有方才的担忧,杯杯酒落肚,浑身暖烘烘的。
屋内虽只有两人,依旧欢声笑语不断。
这时,屋外倏然间传来了一阵咳嗽声,在这静夜之中尤为清晰,而后,又传来轻一拍重一拍的脚步声,那人仿佛腿脚不便,拄着个拐。
未过多久,那脚步声就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姜兰璧只当是客栈的其他客人路过,便也没有多放在心上,又把心神放在了阿鸢身上。
阿鸢已伏趴在桌案上,眼里醉意浮沉,彻底没有了意识,只是望着她懒洋洋地笑,像只径自躺在炉前取暖的小狸奴,蜜色的肌肤也被酒意熏出了红晕。
她实在很像小妹。
姜兰璧还记得幼时的一年冬日里,爹爹妈妈温了酒准备晚上喝着暖身。
她身体不好,小妹年幼,这酒自然是没有她们的份。
但偏偏小妹好奇心强,瞒着所有人偷偷地跑去厨房喝了一大碗,很快就醉成了个小醉猫,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但她又怕被爹爹妈妈发现,迷迷糊糊地跑来窝到她身边,醉眼朦胧,打了个酒嗝。
于是,那天夜里,她就抱着小妹睡了一晚……
姜兰璧扶着阿鸢到床上,为她盖上被,一一掖好被角,才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无奈笑道:
“小醉猫,醉成这副样子。若我是个坏人,你身上的金蚕蛊还保得住吗?”
这话一出,阿鸢尚未有什么反应,她自己却先怔了怔。
若她是个坏人……
姜兰璧望向窗牗,晕黄的灯光下,外间树影婆娑,现于窗纸,随风而动,如伺机而动的鬼魅。
可她本来就是个坏人。
一个玩弄人心的坏人。
阿鸢无意识地挥动手臂,挠了挠脑门,腕上一串串银镯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是夜,天幕低垂,风寂无声,一豆火苗在夜幕之中轻轻跃动着。一双眼睛浸在这半明半暗的夜晚中,兀自静坐,与夜色融为一体……
……
翌日清晨,俞莲舟推门而出,与一夜无眠的姜兰璧撞了个正着。他在武当就习惯早起练武,到了外头,哪怕没有地方练武,也会一如既往地早起。
此路西行而出,后面尚有很长一段路程,要准备得东西很多。
姜兰璧和俞莲舟一同用过早饭过后,便打算出门进行采买。
临出门前,姜兰璧又回房间去看了眼阿鸢,她还在熟睡着,锦被间露出的脸蛋红粉绯绯的。
姜兰璧没有惊扰她,只在她枕旁留下一纸书信,写明她同俞莲舟外出,稍后就回。
集市上热闹非凡,小贩叫卖声、商人揽客声,不绝于耳。他们买了些方便携带的干粮,厚衣物什么的倒可以后面再买。看得差不多之后,又去马市买了两匹矫健地青骢马。
一个时辰后,姜兰璧和俞莲舟重新回到客栈,正要踏上楼梯,楼梯上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循声望去,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正往下走来。
那老婆婆头发花白,身着布衣,弯腰驼背,拄着一根白木拐杖缓慢走着。她老态龙钟,瞧着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老人,但左手却一直在转着一串金念珠,那上面每一颗念珠都被雕琢成梅花形状。
楼梯口相遇,各自打量一番,那老婆婆望着姜兰璧和俞莲舟,想起着方才两人相携而来,虽然举止并无什么亲密不妥之处,但两人目光时不时就落在对方身上,神思温柔,真是郎情妾意,好一双璧人。
老婆婆不知为何微微一怔,眼里旋即流露出一种混合着追忆过往的伤感。
俞莲舟见状朝她微微颔首,退开一步礼让,她这才重新回过神来,冷着脸不语,拄着拐杖,一边咳嗽着走远了。
但不过几息之间,那咳嗽声已飘然远去,落到十丈之远处。
经《长生诀》流转洗涤全身经脉,姜兰璧耳目灵敏,远胜常人,因而听得一清二楚。
若那老婆婆真只是个步履蹒跚的花甲老人,怎么有如此绝妙不凡的轻功?
姜兰璧往后看了眼,踮起脚,凑到俞莲舟耳畔,轻声道:“这老婆婆看起来可真不像是个普通人?”
俞莲舟点点头,方才对视期间,他便察觉对方虽形容年迈苍老,但双目神采熠熠,毫无病浊浑气,更不用提那身如鬼魅般的轻功了。
“你常在江湖上行走,可曾听过这号人物?”姜兰璧饶有兴致地问起身旁人。
凌退思如今身为朝廷命官,却依旧没歇了指染江湖的心思,暗中命令海沙帮人四处搜罗打探消息。又因暗通汝阳王府,更是长目飞耳,连西域各门派的消息都打听的清清楚楚的。因而,她才对西域金刚门的由来一清二楚。
但这老婆婆,她却和海沙帮资料上的人对不上名号。
两人并肩而行,走上楼梯,行走在长廊上。
“......俞二侠?”
那木门微敞的房内忽然传来一句虚弱无力的女声惊呼。
俞莲舟停住脚步,朝门缝里望去,一张清秀的面庞落入眼中。
正是峨嵋派灭绝师太座下弟子丁敏君。
他推门进去,不由大吃一惊,屋内有十人,不止有峨嵋派的丁敏君,分别是崆峒、华山、神拳门等其他门派的弟子,且都是他曾见过的。
此刻,他们竟然一个个都委顿在地上,身上都带着伤。
姜兰璧跟着他步入房内,里头一片狼藉。
屋内人见她突然进来,又见她蒙面,身份不明,登时如逢大敌,忍痛拾起武器起身做防备之姿。
俞莲舟看在眼里,立刻为两方介绍。
众人送了口气,吃力地各找位置坐下。
丁敏君犹疑地看了姜兰璧一眼,才移开目光,慌忙追问俞莲舟:“俞二侠,你可也是接到师门的讯号才来到这间客栈?”
俞莲舟不解地问:“什么讯号?”
姜兰璧与他们不熟,因而只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并不作声,思绪归到方才遇见的那个老婆婆身上。莫非这一切都是与她有关?
因峨嵋、武当两派向来关系甚佳,丁敏君主动站出来,将之前发生在此处的事情细细说来。原来她来到这座城池之后,就在一处墙角上发现了她峨嵋派召唤同门的讯号,以为有要事发生,急忙依据讯号来到这间客栈。
达到后却没有看到同门,却看到了崆峒、华山、神拳门等门派的弟子神色诧异地朝她望来。几派之间此前一直有往来,相互之间都认识,丁敏君与他们一一见过礼后,问起情况,这才得知,原来他们都是和她一个原因来到的此地。
几人合计下来,恐怕是有敌人故意将他们引过来。
就在此时,那个幕后筹谋之人也到了。
俞莲舟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问道:“可是一个拄着拐杖、身患咳疾的白发老婆婆?”
丁敏君目露惊愕:“不错,你可是认识她?”
俞莲舟摇摇头,淡淡回道:“我们方才在楼下与她正面相逢。”
丁敏君闻言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继续说下去。
他们本看来的是一个拄着拐杖行走起来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婆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年迈糊涂,误闯入此地,便上前好言劝她离开。
那老婆婆一言不发,只用着冷冷的目光向屋内扫视一圈,而后身影飘移,袖风阵阵,如鬼似魅,不过须臾的时光,她已在屋内转了一圈,重新回到了原本站立的位置上。放眼望去,所有人都被她击倒在地。
说道此处,丁敏君的脸微微颤抖起来,回忆起来极是后怕,勉强道:“她武功高深莫测,我们都不是她的对手。但是她击倒我们之后,却并未杀死我们,折断我们臂骨,又下毒喂药,百般折磨,好似和我们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可我们与她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心中万般不解。”
说道此处,她露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
“她临走前,又告知我们,我们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只有女山湖畔蝴蝶谷'蝶谷医仙'的胡青牛能救得了我们。让我们去找胡青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又跟我们说道,若那胡青牛问是何人伤得我们,就说是灵蛇岛的金花婆婆。”
这么说来,这金花婆婆针对的是那胡青牛。
姜兰璧和俞莲舟对视一眼,心里俱是有数。
那金花婆婆将各门派的人聚集到此处,只是为了针对胡青牛。可若说他们二人之间有恩怨,她为何又这般行事,以她的武功,远胜过胡青牛。胡青牛虽是明教人士,但他潜心医学,武艺平平。
这其中更深的原因,暂时还是参不透。
这时,外头有人冷哼一声道:“胡青牛?哼!”
阿鸢也走了进来,眼睛往姜兰璧身上一方。就朝她走去。
她看着几人的脸色,确实是身中剧毒。她还记着那胡青牛百般阻挠她找鲜于通的麻烦,心里存着气,微微扬起下颌,语气微妙道,“他是明教中人,你们口中的歪门邪道。你们自诩名门正派,怎么还想求到他魔教妖人头上?”
因这群人中还有个华山派弟子,她不免有些迁怒。
此言一出,屋内霎时间一静。
在场之人脸一僵,她这话不错,但无端端地卷入他人恩怨之中本就苦不堪言,尤其事关自己性命,因别人恩怨平白无辜丢了命,太不划算。
阿鸢一双黑眸在他们身上滴溜溜一转:“有什么毒是他胡青牛解得了而五毒教解不了的?”
崆峒派的一个弟子目露惊喜道:“原来姑娘是五毒教的弟子。”
如此一来,若是她能他们治好,便也不用去求胡青牛了。
但她又凭什么去救他们?
阿鸢揽着姜兰璧的手臂:“我就看在兰璧的面上......”
众人这才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姜兰璧身上,记忆刹那间又涌入脑中,她方才进门来,他们听俞二侠介绍,便有些踌躇,俞二侠向来端方严峻,不苟言笑,哪里见过他和一个女子同行,还如此的亲密。
只是当时想着自己中了那金花婆婆的毒,那还管得了这些。
现在听来,她看在姜姑娘的份上愿意为他们解毒。
他们与姜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没有什么交情,倒是与俞二侠.....
细想而来,那便只有俞二侠和姜姑娘交情匪浅了。
他们再看向俞莲舟和姜兰璧,眼神又是不同。
阿鸢冲姜兰璧挑挑眉。
姜兰璧回过神,知晓她的用意。
她这是想要以毒养蛊。
金蚕蛊取世间最毒的十二种毒虫,封入瓮缸,任其厮杀,最后只剩下一只毒虫,最后形若金蚕。它虽是天下毒物之最,毒入肺腑,无色无形,但也有一妙处,就是能够吞噬万毒,且吸食的毒愈多,它身上的毒素便也更深一分。
金花婆婆为让他们去找胡青牛,下的都是世间奇毒。
于人是剧毒,于金蚕却是大补。
阿鸢虽存在一丝和胡青牛较劲的心思,但还念着要事。她出来这么久,不知金蚕失窃一事有没有被教主和长老们知晓。若是知晓了,她将这对金蚕带回去,姊姊也不过是戴罪立功。若是金蚕毒性加强了,他们就不会追究姊姊的过错。
她施针扎破几人指腹,又取出两只金蚕放上去。
金蚕们鼓起短胖的身体,如饥似渴地吸食他们身上的毒血,直至毒液渐渐光了,它们速度才慢了下来。饱餐一顿过后,原本白胖的身子更加圆润了,浑身上下晶莹如玉,更加清透。
阿鸢将金蚕收回匣子里,它们懒洋洋地瘫着身子,不愿再动弹了。
至于外伤,就需静养了。
几人运气绕身,胸腑间的剧痛果不其然全部消失,大喜过望,郑重谢过三人,筋骨上的伤不算重,自己掰正断骨,裹伤静养就好。
阿鸢急着回苗疆交还金蚕蛊,决定走水路回去。一行人顺路同行,到了渡头,也是分别之时。
阿鸢揽着姜兰璧的手臂依依不舍,叮嘱着她,办完要事,回程路过苗疆,定要去她们那里作客。
姜兰璧自然应承下来。
阿鸢跃上小舟,向姜兰璧挥挥手。小舟顺流远行,她茕茕立在舟上,定定望了俞莲舟一眼,忽而放声笑了出来,声若银铃,遥遥地随风飘来。
“兰璧,你记着那晚我说的话。若他姓俞的对你不住,你来找苗疆找我,我把我阿哥,他可是我们那儿一等一的美男子。”
说罢,她又瞥了岸上的那人一眼,那人面沉如水,望了过来,只是顾虑有外人在,隐而不发。反正气到他就心满意足了,但兰璧那么一个大美人都看上他了,真是便宜他了。
其余人纷纷互视一眼,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俱是心中有数。
经此一插曲,分别的愁绪倒是淡了。
他们又与丁敏君一行人同行两日,才在岔路道别分手。
分别之际,其中一个丐帮弟子拉住俞莲舟,私语笑问:“俞二侠,不知小弟何时上武当去讨上一杯喜酒喝。”
俞莲舟微微一怔,不由回身望去,姜兰璧正与丁敏君道别,仿若感知到他的视线,亦回望而来,目光轻轻一触,她的眼中露出了潋滟的笑意,于这苍穹碧云间活色生香,动人心弦。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次离开武当会遇见蛮蛮,过往的许多年之中,他从未有他想,潜心武学,一心向道,但现在生命之中又多了一个她。
俞莲舟向来沉默寡言,那丐帮弟子本也不指望着他会回答,就要开口道别,却见这位向来神色冷冷的武当二弟子竟抿唇笑了笑,回道:“那还得得到她的首肯。”
重新回到只有两人的时光,姜兰璧与他策马同行,官道平坦,路很好走,两边青山绿林,草木葳蕤,仿佛处处暗藏危机。
他们琢磨不透金花婆婆的动机,但是坏了她的好事,那金花婆婆定然会找上门来,这段时间里,他们时时防备着。
毒是阿鸢解的。先将阿鸢送走,再与丁敏君一行人同路,那金花婆婆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但时间久了,也见金花婆婆出现,他们也就将这忘了。
姜兰璧轻轻睨了他一眼,慢慢道:“说不定你武当本来也在她的名单之上,只是你武当上下没有弟子中了她的计。”
俞莲舟有些歉意道:“蛮蛮,是我连累你了。”
姜兰璧轻笑道:“有些事,又不是你不去管,就不会惹上身的。”
又过了月余的时间,就要步入昆仑的地界,越往西北,天气便越发莫名难测。往往白日里,气温还酷热如暑,到了晚上,却又冷若严冬。不见青山绿水,放眼望去,满是荒漠戈壁,黄沙凛冽,白日里,峭壁之上能够清晰地看到有白雪覆盖,常年不化。
两人对此早有准备,倒也还好。
又过了一日,半路上,两匹青骢马忽然嘶鸣一声,猛地扬蹄,尘土阵阵,姜兰璧紧紧攥住缰绳。渐渐地,青骢马才平静下来,但怎么安抚也无用,不肯再往前走。
俞莲舟看向她,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对着前方朗声道:“武当派俞二路经此地,礼数不周,不知哪一位朋友到此,不妨现身一聚。”
热乎乎的一章奉上,明天继续。
呜呜呜,最近好忙,春节里还要带病加班,还有比我更惨的牛马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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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并著莲舟不畏风(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