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鼎司。
钟离与涛然相对而坐,推杯助盏之间,涛然听闻钟离已经六千余岁,而且真身乃是一条岩龙后,喜胜过望,更觉得将钟离拉拢过来乃是明智之举。
钟离如何看不出涛然的真实意图。无非是持明族内人口日益减少,四处求解无门,病急乱投医盯上自己罢了。
就算自己无法解决人口凋敝的问题,也能借着自己被景元使点儿绊子,让景元自顾不暇,无法顾及到持明龙师的小动作。
可惜,持明族内人口凋敝已然成定局,【不朽】究竟是永存不灭还是永垂不朽呢?显然,龙师长老们认定是前者。
钟离抿了下唇角,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搭在桌子上的手不住地敲着食指,对涛然的话不置可否。
一番激言壮语之后,与涛然分别,钟离独自回去。对身后的暗流涌动早有察觉,只是装作不曾留意的样子,离开了丹鼎司。
辗转来到长乐天,可身后那人还是跟得有些紧,钟离不禁猜想。原以为是涛然对他产生了怀疑,才命旁人跟随。不成想,竟是他高估了这厮。只是,如若不是涛然的话,身后跟着的这人又是谁呢。
钟离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小巷。
彦卿起初还有些怀疑,难道先生发现了自己不成。但眼下容不得思索,若不及时跟上去,不知道先生会做些什么对将军不利的事情。
少年心一横,索性跟了上去。然而抬眼再看,哪里还有钟离的半分身影。彦卿心生疑惑,然而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儿,急忙回身。
却见方才还在前面悠闲自在的钟离先生,此刻就在眼前。彦卿心里一惊,但随即安定下来。如今对不起将军的是先生,该感到愧疚的是他才是。
虽然自己偷偷尾随有些不光彩,但若是先生背叛了将军,那便不是将军的客人,也谈不上什么光彩不光彩了。
与彦卿预想到的一样,钟离确实有几分尴尬。但眼下也无法解释,只能回神策府问景元拿个主意了。
毕竟这是景元的弟子,要刨根问底,要撒泼打滚,都得是他担着。
思及此处,钟离的心情顿时愉悦了几分。他抱着胳膊,脸上全无半分被发现的尴尬,只是笑了一声:“原以为是涛然不信我,不成想是将军不信我。”
彦卿摇了摇头:“先生辜负将军的一番信任,如今却倒打一耙。”少年的脸上带着悲伤,眼眶中隐有泪珠闪动:“先生,将军如此厚待你,你怎可背叛将军?”
“厚待?背叛?”钟离瞧见彦卿脸上的失望,心中一痛,有些不忍心再说了。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彦卿,你摸着心口自问,景元当真信我吗?”
“当然!”彦卿有些激动,“先生在仙舟无落脚之处,将军请先生神策府居住。先生在街市到处赊下账单,将军也一并批了。还有先生经常在府中弹琴,扰了将军美梦,将军也从未说些什么。甚至……”
少年越说越激动,握住剑的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甚至什么?”钟离好整以暇地问道。
“甚至符太卜卜算出落于罗浮的陨石将会给仙舟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将军也从未放在心上,甚至不曾为此为难过先生。”
钟离原本轻点胳膊的手指停了下来。
景元倒是对他提及过太卜司卜算出了陨石将会落于罗浮,但却从未提及后半部分——这颗陨石会给罗浮乃至仙舟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景元为何隐瞒了这一部分呢。
见钟离似有所动,彦卿抹了把眼泪,情真意切道:“先生若是后悔了,便随彦卿回神策府向将军有个交代,想来将军也不会太过苛责先生的。”
钟离无奈地笑了笑,心道。你若不拦着,现下早已回了神策府。
彦卿见钟离不发一言,软硬兼施道:“如若先生不肯,那彦卿今日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会将先生带回去,交由将军裁断!”
说着,少年便腾空而起。周遭瞬间凝结成冰,几把飞剑将彦卿萦绕其中,每一把的剑尖上都染有彻骨的寒意。少年置身其中,衣诀纷飞,神情似乎比寒冰更冷上三分。
钟离却只是抿着唇,负手而立。
彦卿不再犹豫,举剑前指,几把飞剑便直直冲着钟离而去。然而就在要触碰到钟离的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一般,顷刻间裂成碎冰掉落在地。
少年有些不敢置信。一股浓浓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之前出师不利的噩梦再次席卷而来,不管是丹恒老师,还是那个叫刃的通缉犯亦或是那个蒙着眼睛的大姐姐,他都无法战胜,甚至连一击之力都难以接下。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周围的夸赞声中长大。从来不曾失手过的他,也想像将军那样成为流名仙舟的传奇。只是没想到,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越发没了信心。
就连眼前的钟离先生,看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但即便不出手也能将他的攻击轻松化解。他本以为钟离先生只是将军请来督促他的功课的,没想到竟连武艺上也有如此深的造诣。
彦卿闭了闭眼睛,尽量祛除掉心中的那股挫败感,尤其是在当下,他不能再被心魔束缚。待调整好心态,睁开眼睛时,却见钟离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少年警惕地后退一步,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钟离却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诶?”
彦卿有些糊涂了,他有些复杂地看着钟离,“先生?”
“我随你回神策府。”
钟离用平稳的语气说着平常的话,彦卿内心却更加凌乱了:“先生……”
钟离伸出双手:“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捆起来。”
彦卿此刻心里已经彻底兵荒马乱。
于是乎,在神策府正在处理案牍的景元抬头便看到了这幅场景。钟离双手被缚于身前,脸不红气不喘,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神色不慌不忙,反倒带了些许玩味。
旁边的彦卿一脸正气凛然,和景元控诉着钟离先前在丹鼎司和龙师涛然的种种。末了,还委屈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求情。
“我打不过先生,先生是自愿随我来的。认错态度良好,将军,是否可以酌情处置?”
“……”
景元内心哭笑不得,他扶额轻轻叹息,打发彦卿回去。彦卿有些不放心,“将军……”
景元轻咳了一声,“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先回去练功。”
“……是。”
彦卿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出去了。
景元顿时松了一口气,也不给钟离解开,反倒直接坐回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钟离,“没想到先生还有此等癖好。”
“将军误会了。”钟离轻轻挣脱开束缚,“若非如此,恐怕彦卿这一路上都不会安心的。”
“说起彦卿……”景元直起身子,双手环胸,勾着唇角,“刚才他向我汇报先生在丹鼎司说的那些话,可是先生肺腑之言?”
“真假参半。”钟离眯了眯眼睛,“若非如此,恐也不能取信于人。”
“伪君子,侍从……”景元努了努嘴角:“先生倒是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不是吗?”钟离抱着胳膊,反将一军。
景元笑笑:“看来先生对景元颇有微词。”
钟离的神色有所缓和:“关于那则相关陨石的预言,将军并未如实相告。”
“原来先生是为此事烦恼。”景元反倒放松下来,“先生不必挂怀,子虚乌有之事,景元是不会理会的。况且,求神问卜也不尽然真实。倘若只信卜算,那便也不用活了。”
“这是其一。”景元顿了顿,看着钟离道:“至于其二,通过这些日子与先生的相处,景元也不信先生会做出危害仙舟的事情。”
“自然。”钟离抿了抿唇,景元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他也唯有“回报”二字。
景元哈哈笑了两声,“既如此,先生与龙师谈得如何?”
“彦卿不是向将军汇报了吗?”
“我想听听先生的版本。”景元抬了抬手:“先生坐吧。”
钟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涛然与我想象中的倒是有些许不同。”
“丹恒被放逐时,他已接近转世年限。为了担起举族解脱之道,只能另辟蹊径,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景元顿了顿,托腮看向钟离:“先生在世上已度过六千余岁,再加之先生身上依稀仿佛的持明气质,涛然或许是想从先生身上找到长生之道。”
“病急乱投医。”钟离点评道。
“先生熟知长生之道吗?”景元有些好奇:“就算是长生种,到了八百岁之后也会出现魔阴身的症状,但先生似乎并没有这种症状。”
钟离摇了摇头:“我并未见过药师。”
景元勾唇:“并非景元多心,只是怕日后有些人拿这一点做文章。”
“不若说我初出茅庐?”
景元笑了一会儿,才道:“先生的相貌的确能够做到以假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