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诸葛家的小郎,从小生得眉清目秀,一副好皮相,既善经史子集,还会作画吟诗。街里都在说,等过几年他及了冠,定能成为和武侯一样,一等一的俊杰。”
“为兄让你学这些,不是让你小小年纪就愁眉不展。只有当你皆有涉猎,才真能选择走哪一条路。”
“今天是上元节。”
“宮之奇于公不可谓忠君,于私不可谓义友,身死不降,徒捐生以塞责耳。虞国之亡,实宮之奇罪也。”
“武侯之子,难怪略有可观。”
“蕞尔叟贼,安敢窃天命!为国杀贼,吾无恨矣!”
“那就托阿瞻的吉言啦。等我成婚那日,你一定得来喝我的喜酒,反过来也一样!记住,我可是一国公主,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你相信我,无论多久,我都会回来。如有虚言,天神共弃。”
“阿瞻别怕,一切都有阿兄在。”
“毕生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马革裹尸,是死得其所,无上荣耀。”
“滈池南,祖龙死。”
“若武侯在,国家何能败亡如此啊!”
“恳请圣上下旨,命诸葛郎君带兵出征,救社稷于水火!”
“荒唐!什么武侯之子必有天助!阿瞻他上过战场吗?!动过兵刃吗?!不敢打,降就是了,凭什么逼他去送死!”
“阿瞻,朕曾一直希望,能让你过得比相父幸福。”
“姜维伏诛咯!”
大汉亡了。
*
“不要!”
在刀落下的前一刻,诸葛瞻睁开眼。,榻边,诸葛乔见人醒了,长舒一口气:“仆人说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见你起,便叫我过来看看。”他抬手抚上诸葛瞻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做噩梦了吗?”
“没、没有……”兄长温柔的声音恍如隔世,诸葛瞻使劲吸了好几下鼻子,眼眶却还是泛了红,“阿兄……”
“这到底是怎么了?”
听见人带着哭腔,诸葛乔惊了一下,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但不管他怎么追问,诸葛瞻只咬着唇不开口,手则紧紧的攥着兄长的袖子,半分不肯松。
“好了好了,阿瞻别怕,那都是梦,一切都有阿兄在。”
哪想到这安慰的话起了反作用,诸葛瞻眼眶瞬间红了,几乎要落下泪来。
诸葛乔更慌起来。运筹于心的葛侯,难得如此不知所措。
过了良久,诸葛瞻才松开手,揉着眼睛,摇头道:
“没什么。就是太久没见到阿兄,害怕以后,都见不到了。”
“瞎想什么呢。阿兄又不领兵打仗,成日都呆在成都陪你,哪会见不到。”闻此,诸葛乔松了口气,温声笑道,“不过阿瞻,我们要是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今日,你可就见不到另一位朝思暮想的人了。”
“什、什么?”
“真是睡糊涂了。你忘了,今天是伯约大胜还朝的日子。”
大胜?还朝?
诸葛瞻这才注意到,诸葛乔高冠绛服,腰佩玉饰,俨然是大礼之服。
“阿兄,今日,陛下是不是命百官在宮门口迎接大军?”
“总算想起来了?原本再过一刻钟我便该出门。不过,你若身体不适,为兄让人去与陛下告假。明日再去见伯约,也来得及。”
“不用!”陡然高起的声音让二人同时一愣。诸葛瞻赶忙又道,“阿兄,我就是做了场噩梦,现在没事了。你快去吧,大军回朝你却告假,朝野未免会有议论。”
诸葛乔神情顿了一下,目光微闪。
“阿瞻果然长大了。身体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没事,真没事了。眼下我赶去宫门虽来不及,但晚上陛下在宫中设宴我一定会去,阿兄放心吧。”
“好。”
诸葛乔颔首,未在说什么。只轻轻拍了两下弟弟的手。温暖、沉厚。
等门从外面关上的一刻,诸葛瞻急忙下榻拿起铜镜。
黄白色的镜面上,少年眉目疏朗,面容白皙,没有污垢,没有血迹,除了嘴唇有些干裂发白,一看便知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世间烦忧。
他伸出手,想去探这张干净到不真实的脸。不留神,东西掉出袖子,摔落在地。
一把折扇。
“小公子,我衷心的,祝你好运。”
那不是梦!
戏谑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他慌忙捡起折扇,略微泛黄的扇面上,“子衿”二字墨迹依旧。然而,当他细看时,发现“衿”字的最后一笔,不见踪影。
兄长被刺,伯约哥哥生死不明,他战死绵竹……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他不愿接受,所以与那名叫喻怀的人达成约定,所以能够回到一切的最初,改写被称作天命、他却半分不肯认命的结局。
“当你一次次再经历国破家亡,亲人离散,你会后悔这个决定。”
我不会后悔,也绝不会让一切重演!
“啪”的收起折扇,他来到书案前。
根据兄长之前的话,可以判断他回到的,是两年前,即炎兴二年正月,姜维北伐取胜,多年来第一次回朝时。比起前世,他最大的优势,在于未卜先知。因此,趁着尚有记忆,他应该把还能记住的部分,尤其是其中几处关键节点先记录下来。
慢慢来,不急,好好想想。
首先是今日,姜维回朝,受封为右大将军,都督内外诸军事。此时,目前看来,风波未起。
二月桃源宴,魏国遣使者来聘,为首是邓艾与钟会二人。邓艾战场上凶恶狠厉,但据兄长后来的转述,朝堂上与大臣们议事时,从始至终代表魏国,针锋相对的人都是钟会。而钟会,性子傲慢诡谲,待人做事不守常理,于书画倒颇得其父之风。而且……
诸葛瞻也喜爱书画,所以总觉得,凡能真正精于此道者,必会于法则规范外,融入己身性情,谓之“点睛注神”。而他还记得,当初看到的钟会书墨,落笔看似潇洒,弯折处却有迟疑。有时,他会暗暗想,此人是否真如他表面上那般恃才傲物,不可一世。
之后,邓钟二人离开,姜维请命北伐,费祎不允。朝中议之,良久未决,直到五月左右,费祎遇刺。
「刺客是魏国降人,郭循。」
他把这行字写的大大的,占了整整三片木简。若前面的事他插不上也不知道从何插手,那文伟叔遇刺这件事,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它发生。
应该不难。
文伟叔是一时大意,魏贼才能趁虚而入。只要他提早提醒,定能扼之萌芽。而如果没有行刺,那北伐很有可能也不会发生。这样,之后的段谷大败,请罪降职,都可以被避免。
想到此,他又拿笔蘸着朱砂,把“郭循”二字醒目的圈了起来。
在之后,就是炎兴三年,姜维以北伐为名往沓中屯田,有费祎在,这件事能否发生也未可知,暂且不论。关键是在那之后不久,诸葛乔也遭到魏国贼人行刺,魏国大举南侵,邓艾攻下江油,朝野震动。
最后,他带着所有人最后的希望迎敌,却输的一败涂地。
他狠狠咬了一下嘴,硬咽下血腥。有文伟叔在,应该会借郭循之事,肃清成都内的奸诡小人。但凡事不可大意,尤其刺杀兄长的刺客无名无姓,远不如郭循好找。
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他好像记得,在这个刺客的胸口,纹有——
凭着仅存的记忆,他勉强在简上画了几笔,却犹觉得不像,只能暂时作罢。接着,又在这图像旁,写下六字:
「滈池南,祖龙死」
兄长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的线索,一定至关重要。
那时他没想出来,现在到简单许多,只需找机会,亲自去问兄长就好。
记录完这些,他长舒一口气,信心增加不少。窗外日头西行,知时辰不早,他把木简收入箱箧,换上赴宴的衣服,往皇城而去。
身后,轩窗旁,暗鸦一声低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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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姜大将军青年俊才,功勋卓著,逢此社稷庆贺之日,若陛下再为将军赐一桩婚事,于国于家,岂非双喜?”
黄皓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在略是嘈乱的大殿之中,显然不是说给群臣听。而诸葛瞻的坐席离御座不远,因而恰好也听到了这句话。
上辈子在宴席上,他的注意力全在姜维,与旁事充耳不闻。原来,赐婚这件事,竟是黄皓起的话头?
而那厢,黄皓的建议似乎说进了刘禅心坎。他放下酒杯,唤了声“伯约”,待殿中稍静,朗声道:
“当年朕想全了相父的心愿,给你指门好亲事,你却以战事推辞。现在,这仗也打赢了,不如今日,你和朕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朕为你指婚,好叫你双喜临门。”
果然,后续和之前一模一样。
“阿瞻,你干嘛那么凶神恶煞盯着黄皓,跟谌哥哥似的。”
“啊?有吗?”
“他的确不讨人喜欢。不过姜将军年已将近而立,赐婚于国于私都是好事,单从这件事上说,黄皓也没说错什么嘛。”
“你也听到黄皓那句话了?”
“他声音又不小,为什么听不到?”
“声音并不小……宁儿,你方才说,赐婚于国于私都是好事,又是什么意思?”
“平素里人人夸赞聪慧的诸葛小郎,连这都没想到吗?”刘宁面露得意之色,“姜将军握有兵权多年,久驻汉中,现在又取得大胜,晋封高位。书上不是说了嘛,亢龙有悔,难保有小人背后嚼舌根。这时候赐婚,于父皇可昭示恩宠,于姜将军则寓意着对父皇旨意的归顺。若娶的是蜀中贵女,还能拉近汉中与成都的关系,姜将军也能抱得美人归,自然于国于私,都是好……你干嘛又这么看着我?”
“没有。”诸葛瞻轻笑,“就是突然知道,宁儿于朝政大事竟能这般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好生让瞻佩服。”
“那、那是!”尽管口中逞强,刘宁姣好的面容还是不由窜上绯红,“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我可不是那刁蛮任性,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以后记得经常向本宫讨教!”
“是,是。”
诸葛瞻笑着赔罪,心中却笼上阴霾。君臣之间的尔虞我诈,史书中比比皆是,霍光与宣帝,窦宪与和帝,乃至马援与光武多年荣辱与共的情谊,都会于晚年生出猜嫌,酿成悲剧。
之所以他从未往这方面想,一方面是因为陛下也好,姜维也好,一个温厚宽容,一个刚正不阿,前者不喜察察之政,后者家无半分余财,真有小人想要挑拨,也无从下手;另一方面,君臣之间岂皆注定陌路殊途,远的不说,他的父亲在世时,权势声望远不是今人能比,可身前死后不依旧是风平浪静。从父亲到蒋琬再到费祎,权势更迭亦从未有矛盾波折。
那些尔虞我诈是流淌在史册间的血雨腥风,读的再熟,还是觉得与眼前的太平和乐,过于遥远。
而现在,他感到有些不安,不是怀疑刘禅和姜维之间有什么嫌隙,而是若赐婚真有这么多含义,黄皓一介内侍,为何会主动提起;若只是他们想多了,那黄皓又为何要为平素毫无交际的姜维说话。
而且,既然黄皓的声音并不小,那离御座进的几个坐席:他、宁儿、太子、北地王、兄长、文伟叔叔……想必都听见了。
黄皓方才对伯约哥哥的称呼是——姜大将军。
“陛下,请恕臣无礼。然如今北贼犹存,宗庙未复,臣实不敢私营门户之计。”
“姜大将军这话说得,赐婚而已,又不涉其他。要是依将军的意思,一日北伐未成,一日所有人都不能成婚了?”
“内侍有所不知,咱们这姜将军,行军打仗所向披靡,但于言辞上,远不及内侍思虑周全。”回应完黄皓,陈袛半饮杯酒,看向刘禅,“不过依臣对伯约的了解,就算他开口,陛下也不必为他操心。伯约的性子又刚又硬,万一将来唐突了佳人,陛下岂不还得费心当和事佬?倒不如由着他,爱几时婚娶,便几时婚娶。”
“大宴之日,酒可不能浅尝辄止。”费祎斟满酒,向陈袛遥举,“三杯酒入肠,若奉宗先醉了,那以后祎邀你来府上手谈,万不可再推辞了。”
“哈哈,那袛赢定了。文伟这口气,分明未饮已醉。”
“文伟奉宗,你们分明都醉了,还在这赌什么酒。”
刘禅笑叹口气,复而略带歉色,看向还站在殿中央的姜维。
“奉宗的话,伯约莫放在心上。不过,他说得也对,婚姻嫁娶讲求机缘,是朕今日太高兴过于性急。这样,指婚之事作罢,若伯约将来遇到心上人,无论何时何人,朕都愿为你做媒,也愿在你唐突佳人时,费心给你当和事佬。”说到末尾,刘禅也开起玩笑,兴许亦已生了醉意,“还有,你,以后再对姜将军不敬,朕可不会容你第二次。快向伯约赔罪。”
黄皓身形一怔,半响才意识到刘禅指的是自己,忙跪地俯首:“老奴一时失言,请姜将军恕罪。”
“常侍言重了,亦是维不胜酒力。醉话而已,不敢挂怀。”
“今日这酒是朕着人专门命人送来的陈年老酒,的确容易醉人。”
边说着,刘禅微点着头,又饮下一杯酒。
“阿瞻。”
“啊?我在。”
突然被刘禅点到,诸葛瞻惊了一跳,既而听刘禅道:“朕瞧你一直心不在焉,觉得宴上无聊了吗?”
“没有,瞻只是……”
“罢了罢了。”刘禅却摆摆手,止住诸葛瞻的话,“今日是上元节,往年逢此佳节,你总要去街上猜灯谜放河灯,定是觉得比在这枯坐好玩。去吧,朕不拘着你,正好朕看宁儿也无聊的很,你们一起去街上逛逛。”
“瞻……领命。”
诸葛瞻不是没感觉到奇怪,但刘禅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好继续在无关痛痒的事上分辩。再加上刘宁听到能去街上过节,十分雀跃,几乎立刻就想拉着他的袖子往外跑。他此时拒绝,亦太扫人的兴致。
诸葛瞻与刘宁离去半炷香左右,已坐归席上的姜维,向刘禅拱手:
“陛下,臣多年未曾饮酒,有些不胜酒力——”
“无妨。”刘禅温声道,“今日办宴,本就是为将士们洗尘,朕也不想让你们过于劳累。去吧。”
“多谢陛下。”
“不过,伯约——”
“臣在。”
“猛将须得烈酒浇注,方显英雄气。你既回来了,酒量还是该多练一练。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姜维沉下目色,往后退一步,向刘禅深躬长揖:
“臣,遵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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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乙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