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木屋里闷热无比,米禽牧北刚刚恢复意识,就立刻被一股浓烈的药味熏得喘不过气来。
玄泽上前一步,伸出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阿弥陀佛,还是烧得厉害。”
他叫弟子端来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扶起米禽牧北喂了他几口。水里放了薄荷,清凉甘甜,米禽牧北瞬间好受了许多。
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细弱得几不可闻:“怎么回事?我不是应该……死了吗?”
“你尘缘未了,命不该绝。”玄泽缓缓地答道。
“尘缘未了?”米禽牧北轻叹一声,想起在醒来之前经历的一切。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自己真的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
“李谅祚登基了?”他问道。玄泽点点头。
“大宋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他转动眼珠,稍微提了提声调,尽管还是沙哑得厉害。这人世间,他原来还是有牵挂的。
“你是想问赵施主吧?”玄泽立刻会意,平静地说道,“她回到大宋,被册封为明威郡主。上个月传来消息,她在邠州成亲了。”
“上个月?成亲?”米禽牧北一时无法理清思路,脑子里一片混乱。原来自己看到的那个幻想,竟然已经发生了……
“你还不知道,你已经睡了快半年了。”玄泽解释道。
“什么?”米禽牧北目瞪口呆地看向自己,这才发现他周身并未穿衣服,而是裹着层层纱布,那药味就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不知道玄泽究竟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保住了他的命。
看着自己被这样折腾,他突然生出莫名的怒气,“我送信给你,是让你给我收尸,不是让你救我!”
“老衲没有救你,是你自己救了自己。”玄泽看着米禽牧北疑惑的眼神,继续说,“甘露丸乃我佛门圣药,能解百毒,但如果用量不当,却是剧毒。不过,大量服用甘露丸,并非完全无解,只是这解法从前几乎没有人尝试成功。”
“有何解法?”米禽牧北好奇起来。
“甘露丸的药性和毒性都是通过血液渗入奇经八脉,药性渗得快,毒性渗得慢。如果长期少量服用,药性会逐渐被身体利用,毒性则会被排出体外,不会聚集;而如果大量服用,虽然药性能够加速起作用,毒性却也因为来不及排解而进入经脉,但即便如此,毒性也走得比药性慢。所以,如果赶在大部分毒性进入经脉之前,放血排毒,就能减少毒性的伤害,保住性命。只是可惜,这放血的量却很难掌握,过少则不足以解毒,过多则会失血而死。你很幸运,那一剑只是伤到你的心脉侧枝,而你失血的量也恰到好处。”
米禽牧北倒吸一口气。当时元仲辛那一剑,他并未在意刺中了何处,反正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竟然刺偏了,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过,你放血的时间晚了些,已经有大量毒性侵入了你的经脉骨髓。”玄泽接着说道,“这几个月,我只能内服外敷,用尽一切办法替你补血解毒,否则,你恐怕只会一直沉睡。”
“你还是在救我……”米禽牧北似乎一点都不领情。
“唉,老衲医术有限,没能完全治好你。”玄泽叹口气,“你周身已经被毒性严重侵蚀,经脉俱损,内力全失,再也不能习武了。而且部分毒素已经深入骨髓,你需要不断服药调养,不可饮酒,不可过激,方能保全性命。”
米禽牧北用力睁大带着血丝的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随即发出低沉的冷笑,“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成了一个废人?”
他突然发狂地抓扯身上的纱布,将它们撕成碎片,裹着黑色药膏的皮肤也被他自己抓出了血痕。“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埋了?!”他怒吼道,“太子死了,赵简又成了亲,而我却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我失去了一切,本来就不打算活下去了,谁要你来救我的?”
生不如死,无法解脱——他想到元伯鳍的话,心中不由寒意丛生。
“可你还活着,老衲岂能见死不救?”玄泽无奈地摇摇头。
“玄泽,你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我爹你要管,现在我你也要管!”米禽牧北不依不挠地骂道。
“阿弥陀佛,你让老衲管的事还少了吗?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何必让我去替你收拾残局呢?”玄泽的忍耐也是有限的,终于开始反驳了,“还有你送到灵慧寺的那两个孩子,不也是你让老衲替你管的吗?”
米禽牧北僵直地靠在床上,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那两个孩子……玄泽要不提,他都几乎忘了瑶瑶和小乙还在灵慧寺。这两个孩子,曾陪着他和赵简度过了短暂的温馨时光,虽然被阴谋笼罩,那却是他离“幸福”最近的一段日子。想到他们,米禽牧北的心顿时柔软了几分。
“那两个孩子……还好吗?”他低声问道。
“佛祖保佑,他们很好。”玄泽答道,“一会儿你沐浴更衣后,我就带他们来见你。”
米禽牧北默默地点点头。虽然他对那姐弟俩并不太在意,但他知道赵简一定是跟他们有感情的。就算帮赵简看看他们吧。
他在小沙弥的帮助下沐浴更衣,换上一件常服,又被扶到屋外的石桌前坐下。这里并不是灵慧寺,而是一座简陋的山间小院,正是当年他父亲被玄泽从山谷里救出来养伤的地方。
他正端着一碗清粥喝着,竹制的院门便被推开,两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嘴里呼喊着:“米禽叔叔!米禽叔叔!”
算起来,离上次送他们到灵慧寺,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瑶瑶长高了一些,小乙走起路来也不再摇摇晃晃。两人都是粉嘟嘟胖乎乎的小脸,看来灵慧寺没有亏待他们,特别是瑶瑶,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显得越发有灵气了。
“米禽叔叔,瑶瑶好想你啊!”瑶瑶率先冲到米禽牧北的身边,一把抱住坐在石凳上的他。
米禽牧北放下手中的碗,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侧也被抓住,“还有小乙!”
看着黏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小娃娃,米禽牧北有些局促。他轻咳一声,摸着两人的头说:“叔叔也想你们。”
这时,瑶瑶抬起头,却问道:“赵姐姐呢?她答应过要来接瑶瑶和小乙的。”
米禽牧北一阵沉默,早该料到这是个回避不了的问题。这个小女娃似乎什么都能记得清楚。“赵姐姐她……回家了。”他迟疑地答道。
“瑶瑶也想回家,回有赵姐姐的家!”瑶瑶晃着他的大腿,奶声说道。
“她回自己的家了,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去不了那儿。”米禽牧北垂下眼帘,不知该如何跟她说明白。
“呜呜呜……”瑶瑶竟然哭了起来,“赵姐姐不要我们了吗?”
“不,是我让她回去的。”米禽牧北赶紧说道。
“那是米禽叔叔不要赵姐姐了吗?”清脆的童音中带着抗议。
“也不是……”米禽牧北的声音黯然下去。
“那为什么赵姐姐不能跟我们在一起呢?”
是啊,我没有不要你,你也没有不要我,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呢?如果世间人情,都能像稚童所理解的一样简单,该有多好。
“我也不知道。”泪水涌向米禽牧北的眼眶,他突然感到胸闷气短,不由得用发抖的手捂住胸口埋下了头。
“你们米禽叔叔身体还很虚弱,别累着他了。”背后传来玄泽的声音,“先回寺里去吧,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他。”
玄泽让弟子将两个满脸困惑的孩子带回灵慧寺,又走到米禽牧北身边,“你思绪波动,牵扯到了心脉。回去躺一躺吧。”
米禽牧北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内心,撑着桌沿抬起头,“我以后就都这样了吗?”
“若是安心调养,或许会有好转。”玄泽答道,“但你确实不适合再做任何伤神费心的事了。”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米禽牧北冷冷地说。
“阿弥陀佛,或许这正是你的佛缘。”
“佛缘?”
玄泽拨了拨手里的念珠,“如今最适合你的,难道不正是出家为僧,清心寡欲,潜心修行吗?”
“开什么玩笑?”米禽牧北放在桌上的手顿时紧捏成一个拳头,“要我出家,还不如杀了我!”
他用尽力气把自己撑起来,晃晃悠悠地就要朝院外走去,“现在我活过来了,你的七级浮屠也造完了,可以跟你的佛祖交差了。剩下的事,不用你再管!”可他还未走到门口,就踢在一块碎石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阿弥陀佛。”玄泽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如此抗拒出家,说明你凡心未了,心中仍有执念。事到如今,你真的还认为你想一死了之吗?”
米禽牧北在小沙弥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看向玄泽。这个老和尚的话一语中的,替他捅破了他不愿面对的那层窗户纸。
是的,他还有牵挂,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宁令哥大仇未报,他死不瞑目,可他已经答应了宁令哥不报仇;他想跟赵简长相厮守,可为了赵简的幸福,他亲手斩断情丝,拿自己当祭品把她送去做了别人的新娘。在这个人世间,米禽牧北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也必须是一个死人。从今往后,他只能隐姓埋名,拖着半条命在黑暗中苟且偷生,再也不见天日。所谓牵挂,只不过是将要伴随他一辈子的无法愈合的伤痛,就跟他身体上永久的毒伤一样。
生不如死,无法解脱……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元伯鳍撑了三年,他好歹还有个查出内奸的念想;而现在,找不到丝毫寄托的自己又能撑多久呢?
但是玄泽没说错,他还有执念——那不仅仅是牵挂,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不甘。在他的心底深处,仍涌动着挣扎和反抗,不需要目的方向,只为等待一个或许永远都不存在的转机。
他突然明白了黄泉路上的所见所闻——每一个灵魂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说:活下去。
他慢慢走到石桌旁重新坐下,甚至端起刚才还没吃完的粥一言不发地继续喝着。他已经给了玄泽答案。
“阿弥陀佛。”玄泽的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你这伤至少还要静养上好几个月。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吧。佛祖慈悲,从不会逼迫于人。到时候是走是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老衲也只是给你提供一个选项而已。”
“你们灵慧寺真是什么人都敢往里请啊。也不怕招来杀身之祸?”米禽牧北面带讽刺,倒让人松一口气。这才是他平静时的样子。
玄泽双手合十道:“救人渡人,乃我佛唯一在意之事。”
米禽死而复生,却开启地狱模式,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我曾经开玩笑说米禽是黑化版的林殊,现在他好像又成黑化版的梅长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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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后传难写的原因之一,就是如果正传的结尾特别沉重,就不能让后传显得比那个结尾轻松,否则就会让正传失去分量。比如说,你不能在前面用一个悲壮的情节赚足了眼泪,然后后面突然发现其实没那么惨,或者发现那个牺牲没那么值,这就会让读者有上当受骗的感觉。我曾经想过要不要写成米禽自己安排假死,但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这样会大大削弱米禽自我牺牲的人格魅力。他付出的代价一定要是真实的,如果不是死,那就只能是比死更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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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瑶和小乙也回来了,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D
或许很多人已经猜到了,瑶瑶将是后传的主要人物之一,而且是个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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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彩蛋:甘露丸真的是佛门圣药。当然作用跟我写的大不相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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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后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