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兵营大门外,元仲辛和薛映无精打采地蹲在一片灌木丛中。元仲辛昨天回到七斋住处,得知赵简一个人跑来找米禽牧北,便拉上薛映前来接应。结果两人轮流盯了一个晚上,也不见赵简出来。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薛映小心翼翼地说道。
元仲辛皱着眉头,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赵简懂得保护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过,我得想办法尽快见到她。”
“来人了。”薛映按住元仲辛的头。
不远处的沙土路上,一人身着布衣驾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身看上去沉甸甸的,大概是送到军营的物资补给。
元仲辛眉梢一挑,计上心来。
***
赵简在营帐里洗漱整理,用过早膳之后,走出来透口气。此时她正犹豫着是直接离开还是留下来再多学学那些机甲之术。她一眼看见营地中间那台车行炮,便不由自主地来到它跟前,仔细端详其结构。回想起昨天看过的那些绘图,她渐渐开始能看懂一些部件的构造和功用。她越看越出神,脑子里忍不住高速运转起来,飞快地思考着造成车行炮脆弱易坍塌的缺陷究竟在哪里。
我怎么在想这些问题?赵简一下回过神来,却发现米禽牧北站在自己身边。
“怎么?有想法了?”米禽牧北歪着头问她。
“没想法。”赵简连忙收起脸上专注的神情,“我可什么都不懂。”
“不懂可以学啊。以娘子的聪慧,这点技能一定难不倒你。”
这时,山鸮跑过来,向米禽牧北耳语了几句。米禽牧北脸色一沉,对赵简说:“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米禽牧北朝伙房方向走去,赵简估计是军营里出了什么事。她也不想管那么多,便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咕咕……咕咕咕……”一阵奇怪的鸟叫声从帐篷背后传来,只有赵简听出来它的含义。
她站起身来,向站在门口的紫如问道:“你们这些女兵,在兵营里有没有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
“有的有的。”紫如欢快地答道,“属下这就去给您取来。”
紫如走开后,赵简便飞快地溜出营帐,摸到背后和栅栏相接的狭小空隙中,元仲辛果然躲在此处。
“你怎么进来的?”赵简轻声问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你昨天一夜未归,我还真有点担心呢。”
“你担心我做什么?”赵简不想跟他套近乎,便说道:“此处危险,你还是赶紧走吧。”
元仲辛没有回答,只是把一张纸条塞到赵简手中。
“有密令?”赵简问道。
“你自己看吧。”
赵简展开纸条一看,暗自一惊,神情也变得复杂,“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赵简……”元仲辛还想说什么,却听见营帐的一侧传来了脚步声。
赵简赶紧把纸条塞进袖口。她让元仲辛往另一侧跑,却没想到刚刚跑出去,便被一群侍卫持刀团团围住。对方人多势众,元仲辛只能投降,被押到了米禽牧北跟前。
“元仲辛,你这次可不怎么高明啊。”米禽牧北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坐在地上的元仲辛。
元仲辛冷笑一声,“你倒是发现得挺快。”
“每日送菜的脚夫,都会到伙房报道登记,跟那里的人都认识。你这自己就溜了出来满军营的跑,正好紫如又被赵简支开,能不暴露吗?”他侧目看了赵简一眼,似乎在表示对他们这拙劣配合的嘲讽。赵简避开他的眼神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思索着什么。
“这次来得急,没有计划好。下次一定不会这么轻易被你逮住。”元仲辛轻描淡写地说道。
“还会有下次?你当这是儿戏吗?”米禽牧北的语气变得凶很起来,“你一个宋人,擅闯我夏军军机重地,这可是死罪。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放了他,我留下。”赵简突然开口,掷地有声,“只要你放了元仲辛,我就告诉你车行炮的问题,并且帮你改造。”
赵简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让米禽牧北一愣。他的眼神在赵简和元仲辛之间来回漂移,随即轻笑一声,“你为了元仲辛,连自己坚持的原则都不顾了?”
赵简走到元仲辛跟前低头看着他,“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情。”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元仲辛猛然睁大眼,慌张地向赵简摇着头,“赵简,你不能答应他!你不能为了我一个人的命出卖大宋的利益啊!”
赵简却蹲下扶住他的双肩,“我只想让你好好活着。只要我对米禽牧北还有用,他就不敢动你。”她回过头挑衅地看着米禽牧北。
“赵简……”元仲辛仍在哀求着。
“够了!”米禽牧北怒斥道,紧捏着的拳头已经在掌心抠出了深深的指印,“来人!把这个泼皮赶出兵营!胆敢再有下次,我绝不轻饶!”
看着元仲辛被卫兵们架走,米禽牧北转向赵简,顿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管怎么说,你决定留下帮我,我还是很欣慰的。岳父大人那边我会派人去照顾。另外娘子在兵营里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赵简没有理他,而是径直朝自己的营帐走去,“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钻进帐中。
米禽牧北叹口气,只是吩咐紫如守在帐前,便若有所思地朝大帐走去。山鸮跟上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将军,看来郡主跟这元仲辛还是旧情未断啊。留着他必然后患无穷。”
米禽牧北停住了脚步,“这事急不得,我自有分寸。你把大帐里的那几本书给郡主送过去。另外还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办……”
***
赵简在帐中静坐了半响,看着桌子上摆着的几本机甲火药的书,却没有心思读下去。她取出元仲辛送来的那张纸条,再仔细看了一遍,便放到烛火上烧成了灰烬。接着,她抬起头,朝帐外问话,言辞中带着几分威严:“紫如,你帮我拿的东西呢?”
紫如赶紧进帐跪下,“刚才属下在路上遇见了将军,他把我拦了下来,我……我还没来得及去取…… ”
“呵,”赵简冷笑,“你取脂粉是假,去给他报信才是真的吧?”
“属下冤枉啊!”紫如辩解道,“属下真的是要去自己的帐内取脂粉,将军还问我来着。是他让属下不要去的。”
“罢了,你也不用狡辩了。米禽牧北派个人来监视我,也是意料之中。”
“郡主真的误会了。”紫如坚持说道,“将军只是让属下来照顾郡主,没有任何别的指令。”
赵简听得头疼,便手扶额头不再说话,只是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快到晌午的时候,帐外传来一声高呼:“将军到!”
赵简抬起头,却看见一个侍卫端着一个大盒子进来,米禽牧北跟在后面。那盒子被放在床头的小桌上,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小瓶小罐,散发出浓烈的脂粉香味。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简吃惊地问道。
“哦,刚才紫如说你要她去取脂粉,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娘子的需求。还请娘子见谅。”米禽牧北乖巧地浅浅一鞠。
看来紫如说的是实话了,可赵简却哭笑不得。她平时本来就很少涂脂抹粉,问紫如要脂粉纯粹就是为了找个借口把她支开。现在米禽牧北一下子送来这么多,怕是自己一辈子都用不完。更何况这是在军营里,难道他还指望自己浓妆艳抹吗?
“米禽牧北,”赵简忍不住发笑,“有你这么做将军的吗?我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武将把自己的兵营搞得如此脂香粉气的。”
“我的兵营里本来就有麻魁,有些脂粉气也不奇怪。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款,就都给你拿来了。你自己挑着用,不喜欢的扔掉便是。这可是从兴庆府最好的胭脂铺子拿来的,大部分还是你们大宋制的。”
赵简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起了兴趣,“你的那些女兵们,难道上战场时也可以梳妆打扮?”这种事要是传到大宋,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米禽牧北一本正经地答道:“女子爱美,人之常情。我只要她们在战场上跟男人一样冲锋陷阵,至于她们爱怎么折腾自己,与他人何干?”
这番话,赵简在大宋简直闻所未闻。大宋女子从一出生就被规定好了既有的位置,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们自己被塑造成什么样,完全取决于他人的眼光,自己从来做不了主。“她们爱怎么折腾自己,与他人何干?”这样的话,要想从一个大宋男子口中听到,简直比登天还难。说出这种话的人,大概也会被斥为离经叛道。
可偏偏,米禽牧北说出了这话,说得那样轻巧,那样理所当然。就像当初在牢城营里,他对自己无条件服从丈夫的态度毫不犹豫地表达了不满。
米禽牧北见赵简看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是反感这些庸脂俗粉的风气,便略带尴尬地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拿走便是。”他顿了顿,拿起一只半个巴掌大的淡紫色玛瑙圆盒,递到赵简手上,“别的你可以不要,但这个你得留着。这是我们夏特产的羊脂膏,此地天干风沙大,你用得着。”
赵简捧着那冰凉润滑的盒子,内心竟有一丝发热,以至于让她说出了她以为再也不会对米禽牧北说出口的两个字:“谢谢。”
米禽牧北听到这两个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简对自己一直都是冷若冰霜的态度,竟然因为送了她一盒羊脂膏就感动了?他不知道,赵简的这声谢谢,不是为了那盒脂膏或那些脂粉,而是因为他说出了她一直想要从大宋俗世那里听到的一句话。
可说出这话的,为什么偏偏是夏人?为什么偏偏是米禽牧北?
米禽牧北满眼欣喜地看着赵简,却欲言又止,生怕说出下一句话她的态度就又变回去了。赵简也很快发觉自己把气氛弄得过于微妙,便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走吧,我来告诉你车行炮究竟有什么问题。”
米禽牧北这才把笑容绽放在脸上,伸出一只手道:“娘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