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跟在棕山身后,一瘸一拐地进了四方的院子。
他一身小厮打扮,头戴方巾,腿脚十分不利索,连跨个门槛都需费好大功夫。
雕花木门被推开,偌大的房间装潢华贵,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家具雍容典雅,引人瞩目的罗汉床上挂着缀珍珠的帘子,床脚下铺了厚厚的猩红毛毡,五蝠献寿的金线纹样栩栩如生。
清晨的光线透过四扇暗格窗照射进来,黄铜炉中昂贵的九和香燃烧着,如雾如云,环绕在一个少年身畔。
谢明夷一身乳白色银钿花底罩袍,藏青绦带束腰,勾勒出清瘦的身形,头发仅以花纹精细的发带半束,披散在肩后,不似往日张扬,反多了几分别样的雅致。
他正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听见动静,便懒懒抬眼,锐利的双眸乍现,使来人意识到,方才的平和安静不过是错觉。
“你是说,你知晓十五皇子的病因?”
谢明夷手背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问。
那小厮连忙拖着病腿上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便跪在地上,道: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家里二姨母来自西南,从前听她说,她的第一个孩子平时康健,有一日却突然发起高烧,还呕吐不止,到处寻医问药也没用,拖了半个月,便夭折了,一开始只以为是感染了风寒,可后来才知、才知——”
他一双三角眼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细眯起来,声音尖利。
“那根本不是得病,而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下毒害人!”
谢明夷飞速和棕山对视一眼,棕山便呵斥道:“大胆!你可知你胡言乱语的后果!”
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哭丧着脸,嗑起了头:“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胡说啊!只是听闻十五皇子有恙,他们又把十五皇子的病传得有模有样的,小的难免想起二姨母所说的惨状,这才、这才斗胆找了棕山大人,想为少爷分忧……”
他明显是吓坏了,为表忠心,边说边猛猛磕头,脑袋砸在用料扎实的柔软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又在想——
咦,这头咋磕都磕不破嘞。
“停。”谢明夷听得心烦,出声阻止。
小厮抬起一张诚惶诚恐的脸,眼皮却耷拉着,好像自己面前的少爷是个神仙,凡人不可随意直视。
“他们?他们是谁?你又是从何得知十五皇子中毒之事的?”
上头的人发话,声音如泠泠清泉。
小厮缓缓道:“小的是昨晚在马厩喂马时听见的,有几个人只是闲聊时谈起这件事,但看装扮,那几个人都不是府里的人,小的便留意多听了几句。”
他看谢明夷神色不对,慌忙补充:“小的发誓,他们的话只有小的听见了,绝无外传!这不,天刚一亮,小的喂饱了马,就来禀报少爷了。”
“……”
谢明夷沉默了。
知道宫里的事,又在昨晚来了丞相府,除了怀王,还有谁。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又问:“那你为何要跑来告诉我?”
粗使的下人想见到顶头的主子不容易,这个人竟能一大早便突破重重条件,还是棕山亲领,其间费了多大功夫,可想而知。
此人的动机,若只是为了领赏也便罢了,但若是……
小厮的声音却颤抖起来,他向谢明夷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才道:“家父蒙受少爷大恩,小的感激不尽!”
谢明夷眉毛一挑,他看向棕山,棕山也摇摇头,表示不知。
小厮见谢明夷疑惑,便道:“自三年前大旱,小的家中便一贫如洗,逐渐穷困潦倒。小的又是个瘸子,做不了什么活计,幸亏相爷仁慈,准许小的在马厩喂马……而家父半年前为了幼妹的活路,上京来寻小的,却不知恶霸横行,身上盘缠皆被抢尽,还被打了一顿……”
他趴在地上,越说越哽咽:“家父险些横死街头之际,是少爷您突然出现,将名贵人参尽数塞给家父,家父才活下来!就靠这些人参,他撑着一口气找到了我,也救了小妹,他常常说要拜访您、当面给您磕头跪谢,可他年迈体弱,已经没有机会了。”
“小的昨日发现少爷烦扰,便在想是因为什么,直到听见那些人的话,才知晓个中缘由,既然有能报答少爷的机会,小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这番话,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原来是他赌气拔了张老夫子的人参,又随手丢给路边乞丐那回事。
谢明夷顿了半晌,道:“你误会了,我不算你们的救命恩人,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小厮却道:“不,少爷,那人参长在地里,没人会想着送给一个街边的将死之人,若不是您,家父早就被破草席一卷扔到郊外乱葬岗了!”
谢明夷有些触动,干巴巴地应道:“好吧……”
真奇怪,平日里他欺负别人得心应手,头一回遇到把他视作救世主的人,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厮拿皲裂的手背抹净了眼泪,说:“少爷,小的不光对十五皇子的病因有猜测,这病如何治,小的还想斗胆推荐一人。”
谢明夷认真起来,“谁?”
小厮道:“城西新来的女医,王若昭。”
棕山听得直皱眉:“女医?太医院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区区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谢明夷却道:“国子监里那些酸儒不是常常念叨一句话么?什么学问无大小,能者为尊,既然年龄都不算什么了,那是男是女又有何妨?只要会医病,就都是好大夫。”
小厮连连点头:“是、少爷说得是!那王大夫和寻常郎中不同,专会医怪病!听说有个猎户被蛇咬了,谁看都直摇头,王大夫就给了他一壶药酒,外敷内用,不出三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民间怪医,怎能为十五皇子医治?”棕山仍是不赞同。
谢明夷站起来,想拍拍那小厮的肩,却发现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布料也粗劣不堪,根本没下手的地方。
白皙修长的手便有收了回去,他道:“棕山,你亲自去查查,到底是谁克扣下人的份例,我堂堂丞相府难道还保证不了下人一身能看的衣服?抓到是谁,也不必来回禀了,直接打二十板子撵出去。”
小厮感动无比,语无伦次。
棕山领命,就要出去。
谢明夷却叫住他:“等等。”
“怎么了,少爷?”
“备车。”
谢明夷走到桌前,随手拿笔杆将香灰搅了搅,沉声吩咐,“去拜访王大夫。”
—
精致雕刻的马车行于闹市,来往人流纷纷避让,无不艳羡地伸头眺望那车前左右摇晃的两盏灯笼。
青天白日,灯笼里没有烛光,却依旧吸引着无数双眼睛。
马车停在一所医馆前,巨大的牌匾上“王氏医馆”四个大字刚劲有力,底下的红木大门却紧闭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谢明夷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便扬了扬手指,让人去打听。
不一会儿,侍从回来了,道:“医馆昨日刚关了门,老馆主不知所踪,但属下细细问了周边百姓,说是就在昨天,亲眼所见国公府的人将王姑娘绑上了马车,老馆主已经吓得关门跑了。”
谢明夷眉心微蹙,“哪个国公府?”
侍从犹豫了片刻,道:“是苏家。”
此话一出,谢明夷怒极反笑,“看来,有些人的身体真是好得挺快,以至于连疼都忘了?”
他坐回去。
马车内传来小国舅极其不悦的声音:
“去国公府,登门拜访。”
—
“哎哟!王姑娘你就别倔了!从了二公子有什么不好?他可是要抬你做姨娘的,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吃喝不愁!”
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使捋了捋袖子,将一瓢冷水浇在一个半昏迷的少女头上,少女一个激灵,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她一身新娘子才穿的红衣,背靠在半人高的井边,额角鲜血淋漓,茫然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的景象,立刻反应过来,一双杏眼几欲喷火——
“我呸!你个不要脸的老货!别说是做姨娘,就你们家公子那个样子,比一个死猪头都还不如,就是做正室夫人,我也不稀罕!”
“宋妈妈,看来你的手段也没啥用啊?这小贱人跳井都跳了三回了,现在还敢骂二少爷,少爷交给你的差事,你是不是压根办不好啊?”
旁边有女使幸灾乐祸,出言便是尖酸刻薄的嘲讽。
宋妈妈自是气不打一出来,没想到王若昭竟如此刚烈,冷笑一声,“不要脸的小娼妇,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示威似的,扬起肥厚的手掌,猛地扇在王若昭的头上。
这力道极大,王若昭被打得偏过头去,脑袋嗡嗡作响,她咳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愤愤地盯着宋妈妈。
“打啊!你打死我,你也别想活了!”
一群女使哄笑起来:“听见了吗?宋妈妈,这贱人咒你呢!哈哈哈哈!”
宋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扬起了巴掌,“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打坏你这张脸,看少爷还愿不愿意要你!”
王若昭咬着下牙,将一口血沫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牵扯着痛极了,她看着那肥腻的巴掌即将落下,没有丝毫畏惧,眼中只有浓烈的恨意!
这一刻,她只在心中唤了一句:
哥哥……
那道端方如玉的身影在脑中闪过,王若昭慢慢闭上了眼睛。
若她在这里被折磨死了,终有一日,哥哥会为她报仇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王若昭反而坦然,她耳边的声音已经逐渐模糊了,只觉得忽然嘈杂无比。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未出现,王若昭愣愣地掀开眼皮,视线中是令人眩晕的日光。
而宋妈妈和一伙女使皆跪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臂膀里,一个个吓得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她们跪伏的中心,则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一脚踩在宋妈妈肩上,狠狠将她踹倒。
“老东西,知道主子强抢民女,你还助纣为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气势汹汹,盛气凌人。
谢明夷名声在外,宋妈妈吓得六神无主,“国、国舅爷,老奴怎敢,是、是少爷吩咐的,都是二少爷吩咐的!他让老奴调教王姑娘,老奴如何不从啊?”
谢明夷唇角一勾,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是吗?”
宋妈妈点头如捣蒜:“老奴无半句虚言啊!”她看向旁边那群方才还作威作福、此刻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女使,“她们、她们都可作证!”
女使们却一动也不动,都在装死,祈祷擅闯至此的小国舅没看见自己。
宋妈妈绝望了,哪怕待会有人发觉,来阻止这个阴晴不定的国舅爷,可她知道,只要谢明夷一句话,那整个国公府都愿与她割席,把她扔出去供谢明夷泄愤。
王若昭强忍着剧痛,抬起胳膊,擦了擦唇角的血。
谢明夷看了她一眼,赶忙吩咐:“还不快把王大夫救出去!”
几个侍卫跑过来,其中一个低声道:“得罪了。”
便将王若昭背起,准备走。
谢明夷看向跪了一地的女使,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告诉苏二那个废物,让他给我滚出来!”
女使们瑟瑟发抖,宋妈妈眼疾手快,想第一个冲出去通知苏钰辰,好让谢明夷忘了自己。
“站住!”
圆形拱门前,走来一个打扮俏丽的少女,她看见此番景象,细眉一挑,尖声呵斥。
谢明夷回头一看,是苏钰筱。
她一身绯色衣服,发髻上簪满了金饰,脖子上却只挂了个简单的红绳,坠子隐藏在领口下,显得上重下轻,十分不适配。
“谢明夷,你把国公府当什么了?任你来去自如是吗?竟还口出狂言让哥哥来见你,你也配?”
苏钰筱斜眼打量着谢明夷,十分不满。
谢明夷盯着苏钰筱,语气好笑道:“你们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么?本少爷来了,你们难道不该觉得蓬荜生辉吗?”
苏钰筱气得发抖,“你!”
“你什么你?”谢明夷眯起眼睛,“今日我不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要带走王大夫,押苏二那个废物去见官,四小姐管得着吗?”
苏钰筱怒气满腔,她正欲反驳,却有个侍女附到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她突然轻蔑地笑起来,看着谢明夷,“国舅爷说得对啊,我是管不着,但架不住有人管得着啊,这回咱们新仇旧帐一起算,连带我的玉环,我都要你换回来!”
谢明夷看都没看苏钰筱一眼,她和侍女当着他的面嘀嘀咕咕,难道以为他眼瞎吗?
他只觉得王若昭的伤势是最要紧的,毕竟事关谢书藜和小皇子,他向侍卫背上的王若昭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王若昭点点头,呼吸却有些急促,她朝谢明夷轻微地招了招手。
谢明夷走过去。
王若昭的声音很小,显然是没力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虽然……不知道国舅爷……为何要救下民女,但民女甚是感激……若能出了这魔窟,民女自会让哥哥……献礼……”
谢明夷道:“不必多说,只要王大夫能帮我医一个人就好。”
王若昭虚弱道:“那便劳烦国舅爷……把我送到哥哥那里……我必将全力以赴……”
“好。”谢明夷不假思索地答应,“不知姑娘的哥哥是?”
王若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新科进士,贺维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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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