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被带到了观世总部的最高层。
圆形议事厅悬浮在规则海上,同先前的虚无廊桥一样,四周没有实体墙壁,只看得见不断流动的数据帷幕。
他走进去,数据帷幕在他身后合上。
正中央是一张圆形会议桌,零号节点坐在主位,在他身后,三名一级节点沉默地站着。
会议桌的边缘,二级节点和三级节点分坐两边,他们穿着统一的规则铠,区别只在肩章和面具的纹路上。
整个空间充斥着浓郁的宗|教气氛。
顾千走进来站定后,所有节点齐齐转头看向他,他能感受到一股力量扫过全身,那些冰冷的目光恍若手术刀一样,在剖析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命。
有趣的是,警报红光依然在闪烁,即便这里是观世的决策中枢,可那抹血红依旧近乎执拗地透过层层数据帷幕打了进来。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顾千都需要再三斟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错漏都是致命的。
顾千没有开门见山,他和观世兜圈子绕话,时不时地把话题引到季留云身上,每回提起这个名字,议事厅里的气氛都会变得很微妙。
尤其是那些负责监控规则海的三级节点,时不时就要起身到零号节点耳边汇报最新情况。
半小时,警报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急促,击碎观世的从容假面。
看来,这群傻逼目前拿季留云没有办法,于是顾千整理好了思路。
“很高兴能在这样的警报声里,为大家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顾千得笑容换来议事厅死寂一片。
“是这样,阿史那玄阴沟翻船被你们挟制住了,他算是败给了规则,我呢,我也不行,我打不过你们。”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也败给了规则。”
“至于季留云,非人者,你们或许了解过,他不会输给规则,他只会……”顾千把自己给说笑了,“他只会疯。”
“这就是你的筹码?”零号节点说,“你认为,你的生命可以操纵季留云,也可以威胁观世?”
“我有必要提醒你,观世可以操纵你的意识。”
顾千笑容不变,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观世现在还放着他在这里讲话,就说明他们有必要输入新的信息。
“我没这种自信,我和你们不一样。”顾千如是讲,“如果只是我,估计你们也瞧不上,我连这个议事厅的门都进不来。”
顾千的目光扫过在座所有节点,“但现在,阿史那玄握着你们的规则源,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大概是你们硬抢不来的,不然你们哪里能听我在这骂人?”
“同时,季留云手里握着阿史那玄想要的念想,而我——”
警报声陡然尖锐起来,像是季留云在努力表现自己的存在感。
顾千满意地听着声音,笑道:“而我,是刚好可以把这个死局打破的人。”
有个二级节点听不下去了,怒而开麦:“狂妄!”
“不。”在零号节点后面的一级节点开口,“阿史那玄确实说过,如果没有拿回念想,他会毁了规则源。”
零号节点抬头望向顾千,“你要谈什么条件?”
顾千在狂乱的警报声里平静地说:“我想和你们讲点道理。”
“其实,我没有什么大志向,也不想和你们谈什么人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就想和你们商量个时间。”
他朝前走了几步,望着四周流动的数据帷幕说:“一百年,我请求你们把计划推迟一百年。”
“一百年?”零号节点微微前倾,“如果我没记错,你活不久了,我们凭什么要听一个将死之人的威胁?”
“不是让你们听我的。”顾千说,“也算为了你们考虑,毕竟,你们现在也没办法大规模推进不是吗?即便所有的规则网包裹全球,因为你们没拿到规则源。而这样覆盖全世界的计划,必须一击即中不是吗?”
“那你呢?”一级节点问,“就算我们同意,你又能活多久?谁来保证季留云一定会帮助我们拿到规则源?”
“我只剩下半年可活了。”顾千坦然回答,“但你们想想,要是我死了,没听见我的遗言,季留云一定会发疯。”
“我是行阴人,到时候我咽气下阴间去,可回不来了,无法控制季留云会做什么,更无法预知阿史那玄要干什么。”
“这就不是推迟一百年的问题了。”
零号节点沉默片刻,“你在威胁我们。”
“不。”顾千熟练运用观世的话术,“我在阐明事实,你们不是最讲究因果规则吗?”
“我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你们的规则网络确实渗透到了全世界,可每次都会遭到反噬不是吗?就像手术,移植,人体也会排斥陌生的器官一样,与其强行推进,最后把一切搞砸。”
顾千顿了顿,缓缓说:“为什么不能徐徐图之呢?一百年,足够你们逐步渗透,让这个世界慢慢接受。到时候,阻力自然就小了。”
零号节点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一级节点,那名节点微微点头,取出一份数据投影。
通过他展现的数据,可以看出规则网络如今的渗透情况。
确实如顾千所说,每次强行推进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弹,就连观世最引以为傲的规则铠,也有很多人承受不了而暴毙。
“观世要如何信任你?”零号节点看完数据,问顾千。
“不用相信我。”顾千耸了耸肩,“相信你们自己的数据,再说……”
他绕指点了一圈议事厅里的红光,“季留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们以为把他数据化就能控制他,结果呢?这就是强行推进的下场。”
零号节点说:“季留云是体质特殊的例外。”
顾千并不否认这一点,“相信我,全世界不会只有季留云这一个例外。”
言外之意,总会存在比季留云更有能力破坏观世的人、鬼、妖。
他站在议事厅中间,独自面对观世这一圈高高在上的节点。
顾千不认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
一百年,是推算之后对于观世尚且能够接受的时间。
一百年,并不是英雄的壮举,只是顾千作为普通人,给世界的善意。
这个时间一讲出口,议事厅里又是一阵骚动。
各层节点们直抒胸臆,唇枪舌剑。
又是半个小时,耳边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
终于,零号节点示意大家安静。
“如果要达成这个合作,我们需要你立下三个保证。”
顾千知道,这是观世最后的倔强,他弯弯眼,“请放。”
“第一,季留云必须停止破坏规则网。第二,阿史那玄那边,你得想办法周旋。第三,你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内,要配合观世优化渗透计划。”
顾千笑容更盛。
说实话,这三条计划顾千哪一条都保证不了。
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只能保证季留云现在可以停下攻击你们的规则海。”
“至于阿史那玄,我都没见过他,我拿什么去跟他周旋。”
零号节点问:“你在跟观世谈条件,却不愿意做出任何让步?”
“让步?”顾千指了指依旧在闪烁的警报,“我不是在谈条件,是我在请求你们让步。”
小狐狸笑眯眯地说:“不是很明显嘛?拜托,我连你们规则海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顾千注意到零号节点的表情变得不太美妙。
所以他干脆背起手说:“要是谈不成,干脆你们把我也扔进规则海吧。”
零号节点陷入权衡。
一边是顾千的敷衍,一边是已经失控的规则网络。
“你在玩文字游戏。”一级节点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顾千说,“不确定但是可以好好规划的未来,或者是面临崩溃不死不休的现在。”
他摊开手,“我早就亮出过底牌了,大不了,我带着季留云一起死。”
顾千无法精准的判断所谓的规则源究竟占据多少分量,他只能把零散的元素攥在一起,打成死结,拴在季留云身上。
几位节点再次陷入沉默。
顾千不急不缓地说:“科技百年间都能爆炸,你们要有点自信,说不准哪天,你们也爆炸了,能找到绕过季留云的办法,取到阿史那玄手里的规则源。”
同时,季留云的暴走还在持续,一分一秒,时间像是一只瞧不见的手,掐住每一个节点的神经,逼他们聆听规则海里的震荡。
“季留云虽然还在破坏规则海。”零号节点突然说,“但他的意识乃至魂魄也在一点点消散。”
他故意顿了几秒,意味深长地望向顾千,“你不担心吗?”
顾千当然担心,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依旧在议事厅里闲庭信步地逛。
只是在转身时,袖里的手指狠狠地掐进手心里。
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丝被动。
在这场博弈中,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顾千垂着眼计算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甩出最后一句话。
“而且,我也好奇为什么季留云可以那么快就掌握你们的规则海,诸位,季留云可是才接触现代社会没几年,网络都没玩明白,结果被你们丢进规则海里没几个月就翻天了。”
“不过,也正常。季留云脑子好使,要让他再耽误一会,说不定就要比你们更了解规则的本质了。”
顾千砸着嘴摇头,“我都替你们害怕。”
他一步步引导零号节点达成协议,但他不知道季留云还能待多久,心里那把火快要把理智烧穿了。
“一百年,季留云不干涉。”零号问,“你用什么来保证?”
顾千二话不说割破手指,引行阴人之力达成阴间契约,立下血誓。
“百年间,如果季留云攻入观世,我顾千,再无后世,身死之日,消散之时。”
行阴人,他们的血誓不止是一个承诺,而是直接刻入阴司生死簿的契约。
这种誓言一旦立下,会被六道轮回见证,成为不可更改的命数,再也无法拔除。
鲜血在半空中凝成契约,比任何规矩都来得荒凉决绝。
零号节点一时之间没料到顾千会用这样的方式做出保证。
他盯着面前这个半妖,说不出他和季留云谁更疯一些。
“可是,不够。”零号节点说,“百年计划,你一条命,不够。”
顾千没再开口,舒缓且平淡地笑着望回去,他明白,这个是谈判的最后关键了,对方会给出一个条件,自己的接受与否很大程度决定这场谈判的走向。
而且,观世一定不会说出什么无关痛痒的话。
果然。
“百年之约,有任何变故,观世会第一时间,找到你身边的所有人,并把他们投入数据海。”
“顾千,你的挚友,亲人,爱人。你应该分得清楚,不如就好好和他们过这几个月,百年之后你们都死了,谁都不会痛苦,你说呢?”
“誓约一旦被迫,这些人会被观世列位一级攻击单位。”
顾千明白自己退无可退。
“成交。”
最终,他给出这个回答。
零号节点摆了摆手。
规则海平静下来,一级节点递过来那个金属小球,随着零号节点在金属小球上一抹。
金发在数据海中飘扬,逐渐清晰。
顾千瞧得眼热,但很快就逼着自己控制住。
“那么。”他活像个没事人一样,冲着满屋子的节点们摆摆手,“合作愉快?”
顾千勾着嘴,弯着眼,一派轻松自然。
他大大方方地跨步到季留云身边,不论对方问他什么都不做回答,勾住对方脖子,就像无数次一样随意。
“走啦,回家吃饭。”
顾千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带着长跑冲刺之后的疲惫,但他把无力感伪装成了撒娇。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是支撑他到最后的稻草。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以至于谁都没注意顾千把微微发抖的手指缩进了袖子里。
直到走出观世大门,所有轻松土崩瓦解。
他的笑容就像一间精心搭建的纸牌屋,轰然倒塌。
顾千的身体诚实地表达出这场谈判带来的巨大压力。
他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季留云怀里。
*
顾千觉得自己恶心透顶。
他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是整个世界的罪人。
顾千带着季留云回到无往巷,已过去了三天。
整整三天,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
他在观世亲眼见证过所谓的“绝对力量”,在他们的规则里,连时间流动都可以被重新计算。
顾千害怕,他是真的很害怕。观世渗透进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生命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串冰凉的数字,他们可以通过摄像头读取人的情绪,能借助广场上的喷泉分析路人谈话,甚至能用电线杆收集行人的行为模式。
即便他们现在受制于阿史那玄,之后呢?
顾千想不到谁能和观世对抗,他甚至在这三天里联系过小古,这次小古回得很快。
【G】:界融里说你们阴间出了个‘不能说’他和观世有关吗?观世要颠覆世界,你们鬼神会管吗?
【小古】:不能说,不知道。
这个阴间鬼安依次回答完两个问题,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消息。
顾千盯着那条回复,没能明白什么叫做“不知道”。
中途,顾学来敲门,顾千只是简短地说了句“你出去住”。
陈巳和城无声每天都来,可顾千从没见他们,他不是不想,他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告诉他们,面对观世,他只能像个可怜虫一样乞求时间,最后押上性命才能把季留云换出来。
这样的对手,怎么打?
顾千再次检查小古有没有发来消息,可稍想闭上眼休息,脑海里全是观世的数据帷幕。
季留云始终沉默地陪在他身边,察觉到这个人又开始无意识地颤抖,他轻轻把自己手背覆盖上去。
掌心的温度让顾千猛地一震,他想抽回手,又被季留云紧紧握住。
他们就这样静静呆着,一个不愿说,一个没再问。
每一次顾千醒来,季留云都陪在他身边。他睡得不踏实,没多久就会惊醒,手心的温度成了唯一的浮木,让他有个依靠,不至于在自责和绝望中彻底崩溃。
顾千已经三天没有喝水吃东西了,全靠灵力维持着,本就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像是薄纱一层,眼窝始终泛着不正常的红。
季留云知道顾千能把自己从观世带出来,一定做了些什么,那并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太了解顾千,这个人从来不会轻易服软。
可这个人现在于崩溃边缘摇摇欲坠,季留云实在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又怕自己的追问把顾千推得更远。
顾千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自我惩罚,这太明显。
可季留云无法阻止。
第三天晚上,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他们欺负你了吗?”
顾千靠坐在床边,低下头,他不敢看季留云的眼睛。
良久,他说:“季留云,我真是糟糕透了。”
顾千手指在被子上攥得发白,季留云试图让他松懈力气,可顾千认定自己不配被这样温柔的对待。
像之前季留云梦见下雨时,顾千问过的那样。
“顾千,你要和我说说吗?”
也像之前季留云听见之后那样,顾千摇头。
他说不出口。
这三天里,顾千无数次想过,季留云是可能成功的,在意识和魂魄消散之前,他或许真的能摧毁观世的规则海。
他用自己的私心替全世界做了选择,用一百年时间换季留云回来,甚至押上了自己命,也押上了身边所有人。
顾千觉得自己从脚底恶心到了头顶,他不仅仅是个懦夫,甚至称不上是个人。
他现在几乎都分不清这么自私的自己,和观世者有什么区别。
万一,万一季留云用性命摧毁数据海,是唯一的机会呢?
之后观世没可能再毫无防备的让季留云进去规则海了。
可顾千亲手掐灭了这个希望,不为了世界存亡,不为了正义。
仅仅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失去季留云。
最可怕的是,顾千永远没机会知道,当时要是换一个选择会怎么样。
以及,就算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世界放在身后,先选择季留云。
这要怎么说?
告诉季留云自己背叛了所有人,自己背叛了全世界,自己甚至懦弱到开始求神,开始祈求能不能突然出现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
甚至连这样的祈祷里,顾千都希望那个英雄不要是自己所爱的人。
如此既想得救,又不想付出的念头,让顾千无比鄙视自己。
顾千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在面对世界和挚爱时,会简单且自私地选择后者的普通人。
这话要怎么开口?
难道要告诉季留云,你手里拉着一个背叛全世界的罪人?
顾千不后悔这个选择,但也无法原谅自己。
……
由城长歌发起组织,靖天集团四处牵头,并着将城所有势力和其他城市支援的行阴人在集结,准备先手攻击观世。
当天,一组行阴人连同纪事员来到无往巷,他们说明了来意,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观世内部的情况。
季留云很详细地描述了规则海的构造,他讲得很认真,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那三个月被困在规则海的日子。
这也是顾千从观世离开后,头一回对外沟通细节,知无不言。
他所见到并记录下来的观世总部构造,各级别的节点各司什么职权,规则网络的覆盖方式,甚至包括他们如何用阿史那玄来威胁季留云。
顾千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决绝。
“他们的规则网络监控世界的方式超越现有的科技模式,能即时看见所有动向,所以若要反击,越早发动进攻越好。”
顾千对纪事员说,“我申请首攻资格,其它的……没有了。”
等这队人离开之后,季留云拦住又想缩回卧室里的人。
“顾千,你让我好担心你。”季留云温声说,“你可以告诉我一些让我安心的话吗?什么都行。”
“我没有话要跟你讲。”顾千抽出手。
季留云再次抓紧他,“顾千,让我知道,我需要知道。”
他永远这样温柔,永远善良且妥帖地照顾人。
曾几何时,顾千十分贪恋这样的温柔,可是现在……
“季留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他用力地把手从季留云掌心拔出来,并着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突然这么说?”季留云找回记忆之后,头一回露出这样局促的表情。
顾千扯着嘴笑了一下,他想,自己现在一定笑得很难看。但是没所谓了,人都要死了。
“我告诉你我是什么,我和观世者做了交易,我向他们低头,请求他们延迟一百年,因为我自私,我害怕,我……”顾千哽住了。
他狠了很心,把自己的伤疤撕开来,“我没有骨气,我也没有尊严,我就差没有跪着求他们了。”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季留云,我是个人渣,我是个垃圾。”顾千的眼泪砸下来,像易碎的瓷,在他脚边溅开凄厉。
“我把,我把所有人推向了死路,我把全世界都出卖了!观世至少还能装模做样的说是为了狗屁未来,我他妈,我连借口都没有,我就只是一个自私的蠢货!”
“顾千……”季留云心痛地喊他,想要把人抱住。
“走开!”顾千大喊着推开了季留云。
“是因为我吗?”季留云轻声问,“顾千,是因为我吗?”
顾千咬住嘴,不去看季留云,“你从一开始就信错人了,你眼光真的好差,你看不出我是一个烂人。”
“别说了,求你了。”季留云红着眼,他想去牵住这个人,但终究只敢小心地扯住一截衣袖。
“求?你……”顾千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可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狼狈地抹了把脸,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
顾千像是支撑不住身体了一样,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往身后的墙上推。
“还有更难听的话。”他带着眼泪,用力地笑着,笑道脖子上绷出了筋。
季留云几步上前,没有说话,只是想给顾千擦眼泪。
这个动作太温柔了,温柔得顾千想要尖叫,他挣扎起来,甩开这个关心。
“我告诉你季留云,我对你根本就不是爱!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开打,马上就死,我,顾千。”他重重地戳了戳自己胸口,“我就是一个渣滓,你以为能温暖我?没有,我只想把你拽进深渊里,这就不是爱。”
“季留云,你对我来说就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你听到了吗?”
顾千死死地攥着拳,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从前的傻狗总爱哭,受委屈了会哭着扑过来,像只没长大的小狗。遇到特别伤心的时候,反而异常安静,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可现在的季留云找回了记忆,他变得沉默,连撒娇都带着分寸。
他红着眼听完这句话,那目光像是要把顾千看穿,一直看到骨子里才罢休。
那双眼里放了太多东西,心疼、不解、爱意、以及坚持。
所有的情绪都带着一种来自非人者的执拗,又被他两千多年的心性裹好。
随便拎出一样来看,都万分烫心。
顾千不敢看季留云,每多看一眼,那股羞耻与痛苦就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可他还是咬着牙接下这次对视。
“你想要我讲,我就告诉你,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顾千已经贴紧了墙,这是他留出来的最后一段距离,他把这个审视自己的资格交给季留云。
说吧,他在心里想,说你觉得我自私,说你觉得我是个罪人。
可季留云什么都没讲,他转身进了厨房,又很快折返出来。
他手里捏着一把糯米,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撒在顾千头上。
像是一场无声的雪。
可顾千清晰不已地听见了季留云眼泪坠落的声音,像是活生生从心口扯下来的,一颗一响,重有千钧。
“顾千不会这么伤害我。”季留云笃定说,“我不管你是谁,你快从顾千身上离开。”
“你最好听劝些,因为我很有耐心,我会一直等顾千变好。”
顾千浑身都僵住了。
他无地自容,他想逃,现在眼前的每一分温柔都在提醒他:他是个罪人。
他又一次推开季留云,可再一次被拉住。
“你帮我问问顾千,他今天想戴小企鹅戒指吗?还有,晚上喝薄荷汤好吗?”
这句话在院子里格外清晰。
顾千听得一抖,跌跌撞撞跑去门外抱鼓石旁,这是季留云无数次等人回家的地方。
企鹅戒指。
动物园里大家都在笑,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入迷,地上有粼粼水光。顾千一枚一枚地投硬币,直到抓起那个廉价的塑料戒指。
那时的季留云还没找回记忆,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狗,有了定情信物,开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那时的顾千很勇敢,他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出承诺,他敢把真心交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可现在呢?
顾千低头去看自己摊开的双手。
这不是在医院里收拾流氓,也不是为了一只鬼对付几个老登,是要把世界抗住。
顾千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他拯救世界。
要是扛不住呢?
这个念头像一把刀,顾千攥紧了它,反复割着自己,直到挖到心里最深处。
他听清了自己的声音。
*
算是分手了吧。
分手了三个半小时。
顾千想去道歉。
他推开房间,季留云整个身子在床上缩成一团,只露出几缕金发。
“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也不会同意。”季留云没有转过来。
“我……”顾千站在门口生硬地说,“我不会哄人,你起来,我们一起去打架。”
床上的死鬼一动不动,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你如果不到我耳朵旁边讲话,我什么都听不清。”
顾千信以为真,刚走过去就被季留云一个翻身按到床上。
吻落下,不容拒绝。
顾千其实想说自己做错了,说得太过分,但这些词还没拼凑完整,就被季留云打包叼走了。
季留云赌气似地咬着他,力道重得让顾千觉得下唇要离家出走。
两千多岁的老妖怪还会这么惩罚人。
“季留……”顾千试图推开他,可这一推更是火上浇油,双手当即被捉住。
所有话在缝隙里挣扎,又被毫不留情地捕获。
季留云的眼睛红得吓人,他低声说:“我不听。”
顾千就不再挣扎,任由他发泄,仿佛这样就能把之前伤人的那些话吞回去。
直到逐渐失控,顾千按住那只手,“打完仗,我们做三天三夜。”
季留云眨了眨眼,继续吻他。
失控,疯狂。
直到他们尝到了彼此的血。
顾千这才知道季留云以前有多么收敛。
季留云的亲吻和他的眼泪一样有魔力。
顾千想,去他妈的血誓。
顾千意识到自己需要季留云,这一点让他懦弱,但他确定自己一定要拥有季留云的爱,为了这个目的,他无所不能。
他从来都不是英雄,他依旧害怕。
但他不愿意辜负那个为生命而感动的自己。
顾千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于是季留云又低头亲他,“我也爱你哦。”
*
观世总部。
议事厅。
零号节点看着投影,“这么说,他们想反击?”
“是的,全国的行阴人都来了。”一级节点站在他后面,平静地汇报消息。
二级和散级节点开始交头接耳。
零号节点突然笑了,他轻轻抬手示意诸位安静。
“能挟制我们的,只有阿史那玄的规则源,这些行阴人,不足为惧。”
“零号节点,可是顾千也是行阴人,人类不可信。”
他们说得这样利索当然,好似自己不是人类。
“我很懂顾千。”零号节点说,“他这样的人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可他舍不得失去身边的人,我们的协议——”
“轰!”
数据帷幕在爆炸中扭曲破碎,各路攻入信息传进议事厅。
瞬时之间,观世总部陷入混乱。
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杀声中突进,二级节点们匆忙建起数据壁垒,散级节点们则是分散四周,牢牢掌控数据海!
零号节点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千!我们的协议算什么?”
顾千正到处找这祸害在那,闻声立时锁定了方位。
他从混乱的战场上一跃而起,身下是疯狂的数据字符和灵光。
“算我出尔反尔!”
鞠
个
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我很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