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只是一碗热腾腾的野菜粥,慕言接过来,端坐在桌边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喂进嘴里,很温暖的米香流体通过喉舌滑入胃袋,烘出来的暖意又扩散至四肢百骸,慕言喟叹一声,感觉长久被冷气侵染的身体舒服了很多。
“很好吃,谢谢嬷嬷。”慕言垂眸说道,他的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但从他低垂遮住眸光的眼,似乎也能看出他不是全然的高兴,里面奇怪地有股跨越时间的惆怅悲伤从很陈旧遥远的过去露出了些许。
李老嬷坐在他对面,她为修者,感知自然敏锐,但是她不理解,有资格成仙之人哪个不是铁石心肠,为何他还能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真就像个凡人一般。
阎禅生瞅着那碗菜粥,深吸一口气忍住将它打翻的冲动,冷飕飕地问道:“你李族就要穷死了?”
李老嬷回过神,拿摸不准他的意思,小心回道:“禀太尊,我李族目前有灵脉三座,灵田万亩,下属秘境五重,各弟子用于修炼的洞天福地百余座,灵草丹药五大库,灵器、道器若干,还有仙器一件。”
阎禅生哼笑一声,“就这点儿家产倒也不必给我罗列地如此清楚,你李族败落了我多少好东西我自然晓得,但也不至于穷到只上一碗菜粥吧?”
李老嬷羞惭,但也不解,“太尊,先前不是您说不要太娇惯尊后,吩咐我们就按普通凡人行事即可,让尊后...先尝尝苦头吗......”
阎禅生倒真这么吩咐过,慕言从前待在昆仑墟的九黎殿,他得到的好东西哪个不是先送去那儿,直到他后来掌管万剑宗更是如此,可惜慕言瞎了眼,半分不珍惜,既如此,那肯定是没尝过凡间百苦,给他惯的!
但阎禅生看着那碗菜粥就是不舒坦,此时他很仔细地看了李扶枝两眼,声音很平像在念经,“哦,你能这么听我话,我真的是好高兴啊。”
李老嬷心里咯噔一声,突然醒悟过来,太尊的话有些必须听,有些又不能听,伴君如伴虎,她此时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
“这......我、我这就去让族里重做一份儿过来。”
她定要让族里最好的厨修用最好的食材,做一份不亚于洄元丹的灵膳来,保证色香味俱全,又能大补灵力。
“停,不必,滚下去,多乘几碗野菜粥上来。”阎禅生吩咐道。
李老嬷:......嗯?
李老嬷应是,下去了,但她心中愁闷不解,心想普通人心思都有几分难猜,更遑论太尊这般阴晴不定的,自己揣摩上意的功夫果然需要大幅精进啊。
这粥里用的米是用灵泉泡过的灵米,用的野菜对于修真界来说虽然不名贵,但是温养滋补的药方里常用的净佛莲。
慕言不是厨修,尝不出其中区别,但身体是最实诚的,他感觉五脏六腑暖得很舒服,连带着阎禅生通过同生咒也感知到了,从慕言昏迷到醒来一直伴随着的钝痛,此时如同被揉开的肿胀硬块般,平和了许多。
再好的药材丹药也比不上遇到合适的,阎禅生对此深有体会,尤其是对于那些自身病症多到繁杂,体质脆弱不敢随意用药的人。
慕言吃到一半才注意到小鱼一直看着他,不禁有些羞郝,用一只手指指腹黏着一粒米粒递到它嘴边,阎禅生愣了一下,盯着那粒米,视线却滑向他白皙带粉的指尖,张嘴蹭着他指尖的皮肉将米粒吞了。
现在倒是健康多了,阎禅生心想。
“我还未曾给你取名,总不能一直小鱼小鱼的叫你吧,”慕言想了想,“你通体玄黑,不如取姓为墨,我又是在生辰遇到你,我生辰三月九,不如就叫你墨九吧。”
“阿九?”慕言给它取小名,一边又将米粒粘在指腹上喂它。
随你,阎禅生照例张嘴吞掉,反正你取名从来不怎么样。
慕言用了两碗粥就停了下来,嬷嬷伴在他身旁诚惶诚恐想给他多喂一勺,仿佛他是个三岁稚儿一样,被爷奶追着喂饭。
慕言闹了个大红脸,再多吃一碗后就到院子里躲着了,美其名曰消食。
肩头处搭着阿九的水球,此时是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外面的大门处总有小孩趴在门边瞅着他。
慕言招招手,唤他们到身前,蹲下身正好与他们视线相平。
“你们能告诉我这里是哪吗?”
不是不想问那位老嬷,只是她对他太过小心翼翼,慕言总感觉几分不自然。
那群小孩好奇地打量水球和里面的阿九,一边回道:“黎家村啊,安乐山底下最富的村,俺们村里人人住的都是青砖瓦房。”
“哦这样啊。”慕言回想安乐山是何地,但他疏于地名久矣,记不起安乐山是哪,且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地名说不定已经变了几轮,但他们的吃食以米为主,应该是在南方。
慕言:“那你们可听说过万剑宗?它的道门在西北方的昆仑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宗。”
"万剑宗?小哥哥,你怎么骗人呢?说书先生说了,住在昆仑虚的是崇天宗,崇天宗才是最厉害的剑宗。"
“万剑宗是哪个?我们怎么从未听说过,小哥哥,你是万剑宗的仙人吗?”
慕言怔了一下,又问道:“那阎禅生呢?你们可清楚?”
待在他肩头闭目养神的阎禅生忽地睁开眼,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不仅是他竟然还敢提起自己的名字,更因为他问的问题很奇怪。
当年他如何,他难道不清楚?阎禅生一直避免提起这件事,也不想从慕言口里知道当年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反正都是背叛,至于理由如何,重要吗?
但现在由他主动提及,阎禅生胸中的火蹭蹭往上涨,那两颗墨黑的鱼眼睛里,在看向慕言时竟然有一抹森寒的幽蓝闪过。
‘你现在打不过他。’
体内的“恶种”适时提醒道,声音永远都是无机质的冰冷,仿佛是世界上最理智的人。
阎禅生都要被气笑了,“谁说我要打他了?我难道打过他?”
“恶种”翻了翻自己的记忆,‘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
阎禅生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旁边的小孩还不知深浅的叽叽喳喳。
“咦——小哥哥,你作甚提魔头的名讳?提他的名字嘴里会长疮的,呸呸呸呸呸!”
魔头?阎禅生笑一声,他生前为正道魁首,哪有魔之一说?但这一点慕言却没惊讶,也没反驳。
“那他现在在哪?”
“他早就死了啊,小哥哥,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们可是清楚得很,说书先生每次来村里讲书,我们都去听,将来有一天说不定也能成为像小哥哥这样的仙人。”
“小哥哥,你是怎么修炼的啊——”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慕言已经听不清了,眼神空茫茫地落在虚处。
他入过魔,知道自己有几段记忆是错的。它们纠缠在一起,在他脑子里吵吵嚷嚷,但此时有了一根正确的线,他将它攥在手里,然后记住它。
“真残忍。”慕言小声将话瓢出来,其它几条线哪条都比这一条要美好,怎么偏偏是这一条呢?
不过没关系,他在心里说道,他还在塔里的时候,早就想好了哪条线成真后,他要怎么做,所以没关系......
阿九隔着水球边缘碰了碰他的脖子,作甚要哭?
慕言被凉了一下,醒过神,抬起头时见所有小孩还有阿九都一起盯着他。
“嗯?”慕言快速眨巴几下眼,不明所以。
那些小孩将手里的书递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拿的。
“小哥哥,话本里都说受伤容易失忆,你是不是什么东西都忘了?没事儿,我们的书里面什么都有,可全啦。但是你得让我们看一看你的仙法,这样我们才能借给你。”
慕言低头瞅了两眼,《首席弟子与旻天太尊的爱恨情仇》《反派太尊对我求之不得》《太尊他超爱的》《简录:魔头创死所有人案例之一二三》......
小孩见慕言脸色有异,开口解释道:“虽说不能提魔头的名字,但代称还是可以的,关于他的话本卖的都可火了,全都特别好看。”
阎禅生眼神微渺,控制着水球瓢了起来,引来一众小孩的惊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了首席与太尊那本书上,暗示慕言选这个。
慕言看了一圈,然后伸手将所有书都拿了过来,
阎禅生:“......”
指尖汇聚灵力,慕言将手轻微一转,头顶上那棵刚发芽的柳树无风自动,扬起一片绿,其中断了几根柳条,慕言旋转指尖,那些柳条便在在空中自己编成了一个个草帽,戴在那群小孩头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谢谢小哥哥!”
“小哥哥你好厉害!”
“小哥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阎禅生只觉得他们吵闹,心中郁气越来越深,终于在爆发前被李老嬷察觉不妙,从厨房出来将那群孩子赶走了。
慕言拿着书却不着急读,他兴致不高,瞥了一眼外面几个扛着农具结伴而走的农夫,没头没尾地问道:“嬷嬷,你家地在何处?”
“在、在......”李老嬷回想了一下这处房产原主人的地,“在村东那块,大概三亩地。”
“那家里可有锄头、镰刀?”
他看嬷嬷你独身一人住在此处,家里还有未种的秧苗。
“不如我来帮嬷嬷种地?嬷嬷容我在此地养伤,我总该做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进了柴房,从里面拿了工具出来。
“不用不用不用,”李老嬷惶恐,“这地村里有人帮我种,劳烦不得郎君,郎君真不用,快把东西放下,这可折煞我老婆子了,诶诶诶郎君哟——”
此时正是春忙的时候,慕言老早就看见农家的院门外那一片栽着绿芽芽的肥田,他提着装着秧苗的草袋跟他们一路来到村头,问清楚李老嬷家的地后便脱了鞋,挽起裤腿下了水田。
阎禅生震惊,几乎瞬间就想起来了慕言是不爱欠人情的性格。
但他也没能闲着,被慕言揪来咬住秧苗的草袋,慕言插完一排秧苗,便从它拖着的草袋里重新拿出一把,除去这一亩水田,还有两亩旱田,慕言用锄头挖出一个小坑,阎禅生往里边吐种,然后鱼鳍扒拉扒拉,将坑填上,又从水球里揪点儿水洒一洒。
慕言做着做着兴致倒是回来了些,从前万剑宗的弟子挨罚,就去种宗里的灵田,他也被罚过几回,对此并不陌生,天热的时候,他和禅生干完农活,对面瓜田的老伯还会摘西瓜给他们吃。
而阎禅生做得死气沉沉,很难想象自己修真界一届巅峰竟然在这里种地。
“把这地给我供起来,年年烧香都要拜!”
“种出来的粮食都一粒一粒地保存好,谁都不准吃!”
“这里以后连只虫子都不准有!”
李老嬷诺诺应是,小心地侍候在旁边,给尊后倒茶,给太尊的水球添水。
等忙完的时候已经到了酋时末,慕言像个普通农人一样,擦着太阳尾巴吃饭,晚饭比那碗野菜粥要丰盛些,浓白的鱼汤、炸的脆脆的藕夹,还有当地特色的铜勺饼。
东西是那个东西,至于用什么做的,阎禅生就着慕言的手尝了一口,还行吧。
他坐在木制的台基上,慕言喝完汤,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李老嬷在院里给他点了油灯。
慕言开始翻看那几本书,嘴里一边吃着饼。
他吃得慢,一心二用也不熟练,往往吃着吃着,被书里的情节吸引,就无意识地停住不吃了。
阎禅生烦心地碰碰他的下颚角,让他快吃,眼神扫一眼就能把整页书看个大概。
那本爱恨情仇果然写的是慕言和他,用词粗鄙,语序混乱,有些情节过于幼稚,但内容还行,里面将慕言写得娇娇弱弱的,还心胸狭窄,与他关系不好竟然是因为暗恋他不得?处心积虑竟然下药迷晕他,企图强上?
行,这情节,我喜欢。
阎禅生等着看后续到底成功了没有,但慕言却不翻页了,将它合上丢在了一边。
这种话本怎么会落在小孩子手里,而且里面竟然对断袖之情、鱼水之欢没有丝毫批评之意,反而坦然处之地谈论。
“伤风败俗。”他皱眉品评道。
阎禅生凉飕飕地看他一眼。
慕言将另一本书拿过来粗略一翻,写的是阎禅生和一女子相亲相爱,后一本也是,主角都叫白冰清。
“白冰清......”这人他倒是认得,当年和阎禅生闹得风风雨雨的,慕言想仔细看一遍,目光却突然被从肩膀滑下来的阿九挡住,鱼尾一扫,将书从他膝上拍了下去。
什么破书你也看。你不是嫌伤风败俗吗?怎么?这两本胡编乱造的东西就比刚才那本高贵了?
阎禅生衔着那本被慕言放到一边的书,重新放到他膝上。
读这本,他还没有看完。
“阿九别闹。”慕言顺一顺它的头背,索性这三本书都不看了,而是拿起第四本简录。
年盛一十三年,魔头旻天陨落,其后两百年,昆仑墟万剑宗日渐衰落,机缘流散,年盛二百一十年,万剑宗第十四代掌门殷无忧身陨,后三十年,万剑宗内外纷争不断,二百四十三年,第十四代掌门弟子败走,执法堂第五十七代弟子罗志平继宗主之位,后改宗名为崇天。
殷无忧是他的师弟,万剑宗是他的家,而罗志平是当年背叛宗门后被驱逐出宗的其中一个,慕言胸口一阵酸涩,盯着这段序言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目光一次次地被“陨落”、“身陨”刺到,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在逃避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阿九,我好像真的没有家了。”他小声道,连阎禅生也不在了。
眼泪被酸涩逼出来,黏在纤细的睫毛上,最后又不堪重负地落下来,砸湿了纸页。
阎禅生却满脸冷漠。他早已知道万剑宗被取而代之,并且丝毫不觉得可惜,这都是它自找的。
当年就算他身陨,慕言也没有成功飞升,那他也应该是万剑宗第十三代掌门,结果却被押入了锁妖塔,连自家掌门都护不住的废物,被时间淘汰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但慕言眼泪大颗大颗掉得多了,阎禅生也不能置之不理,鱼身擦着他的脸侧擦拭滑下来的泪痕,同时尾巴扶了一下他的下巴让他抬头。
如星辰一般的大片大片的萤火从草丛里、院门外面悠悠地飞进来,充盈了整座院落,慕言的情绪被打断,愣愣的,伸出手去接这漫天星火。
他没看见,在他的背后,阎禅生的残魂短暂地脱离鱼身,附在数百只萤虫身上,组成一个人形,隐秘地从身后抱了抱他,然后又散成绿色的萤火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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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