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紫苏之后,孟如韫开始思索起之后的去向。
大周不许未婚女子独开门户,除非是做皮肉生意,要到官府录入贱籍册;或者另找家酒楼做工,有之前为宝津楼填词积累的名气在,不愁找不到主家。
只是孟如韫心里有多番担忧,她当初之所以敢找宝津楼,是因为知道背后的人是长公主,她潜意识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殿下有几分信任,可若是换家酒楼茶坊,不知主家性情,她怕自己去了后吃亏。
另外就是她的病情,经许太医诊治过后,她才明白自己的病情之重,非几两银钱可医治。刚重生那会儿,她还寄希望于养好身体,如今也渐渐没了心气,不如早些开始写《大周通纪》,如今动笔时间正好,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匆忙未就,抱憾而终。
所以孟如韫思来想去,觉得离了宝津楼后,就只能去江家投奔她舅舅。江家再不好,至少对此时的孟如韫而言,是唯一的庇护。
孟如韫打算第二天就走,当晚,赵宝儿在自己房中为她设宴饯别,她是真心喜欢孟如韫,把她当妹妹看,突然得知她要走,心里十分难过,竟抱着她哭了起来。
孟如韫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宝儿姐姐,我是在外面玩够了,要回家去做官小姐。日后你若是想我,写封信给我,我必出来相见。”
“你说的对,你回家过好舒坦日子,我没什么好难过的,”赵宝儿抹了一把眼泪,又叮嘱孟如韫道:“你可不许一走就忘了我,否则我再也……再也不在陆大人面前帮你撒谎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好姐姐。”孟如韫无奈道。
深夜,孟如韫回去收拾行李,盘点银钱,除了紫苏今日送来的一百两纹银外,在宝津楼的这几个月,她自己也攒了将近二百两,这里面除了最初谈好的酬金,还有每次她的词作受欢迎时额外给的封赏。除此之外,赵宝儿喝多了以后把自己攒的一盒子嫁妆搬出来,非要分一半给她,孟如韫哪里肯收,跟她推拒了半天,硬是被塞了两个银元宝。
等她明天酒醒了再还给她,孟如韫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把银元宝用手绢包起来。
但第二天临走之前,银元宝非但没还回去,赵宝儿又塞了个翠玉镯子给她,拉着她的手怅然道:“你当我傻吗?江主簿并非你亲爹亲娘,江家也不是可以养十个八个姑娘不眨眼的大富之家,江家的官小姐若真那么好当,你又何必出来抛头露面,落魄到填词换钱?你身体不好,吃药看病费钱多,若是自己没有私房钱傍身,去了江家跟等死有什么区别。听我的话,这钱你收好,你若不收,就是要与我割席,嫌我碍了你的名声!”
孟如韫:“……”
最后她收了银元宝,也收了镯子,赵宝儿陪她去把整银都换成银票,留了碎银傍身,又租了马车亲自送她到江家,下车前还拉着孟如韫的手嘱托道:“许太医那里,你可一定记得按时去看病,明白吗?”
“你放心,宝儿姐姐,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孟如韫用力抱了抱她,叮嘱道:“你在宝津楼也要好好的,多看多思少说话,与己无关的事莫要插手。”
赵宝儿笑了,“傻姑娘,我是老江湖了,还用你嘱托。”
“你答应我。”孟如韫正色道。
“好好好,答应你。”赵宝儿拿扇子点了她一下,为她挑起车帘,“快去吧。”
于是孟如韫和青鸽下了马车,背着行李包,一步三回头地往江家大门走去。
孟如韫的舅舅江守诚也是个命途多舛之人。他少时家中遭难,父母双亡,于是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妹妹也就是孟如韫的母亲,到临京做小生意讨生活,后来生意做得不错,积累了些家产,就在临京买了座小宅子。
他的妹妹江初宛嫁了个状元郎,也就是孟如韫的父亲孟午,孟午在朝中发展不错,得知朝廷开恩科允许家世清白的商人捐官入朝后,为江守诚谋划了这件事,江守诚这才得以入朝为官,从太常寺八品协律郎一路做到了太常寺主簿。
太常寺主簿是个五品闲官,在贵人如云的临京城,算不上高门大户。且江守诚既非临京人,又非科举出身,举目望朝堂,没有同宗亲戚互相帮扶,也没有座主、同年提拔协助,全靠他自己有眼色、知进退,又舍得花钱打点,这才混到了今日。
江家有一子一女,没有妾室,男女仆役共十七人。江夫人生活省俭,看门的司阍也负责庭院花草的修剪,孟如韫叩了半天门,才见一个满身草叶的老头探出头来,疑惑地打量她。
“我找江大人,”孟如韫笑了笑,“我是江大人的外甥女。”
江守诚放衙回来就见他妻子胡氏在院子里打转,见了他如见救命稻草,提了裙迎上来,低声道:“完了完了!可全完了!”
江守诚皱眉,“一回家就听你说这晦气话,出什么事了?”
“我晦气?你家丧门星都上门了,你才晦气!”胡氏打了他一下,附在他耳边道:“你亲外甥女投奔你来了!”
“外甥女?”江守诚愣了一下,他哪来的外甥女,随即想到什么,变了脸色,“你是说……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你一瞧就知道,那眉眼跟你那倒霉妹子像得很!”
江守诚顾不得再听,拔腿就望院子里走,绕过照壁穿过回廊进了后院,便见孟如韫正安安静静端坐在小亭子里,一身布衣襦裙,听见动静便望来,与那双眼睛相对,江守诚猛得顿住了脚步。
“像,太像了……”江守诚喃喃道。
孟如韫迎上来,乖巧地同他见礼,红着眼眶喊了一声:“舅舅。”
“你是……你是……矜矜?”
孟如韫点点头。
“你还活着?你娘呢,你们……”
孟如韫抹了把眼泪,将这些年的事情慢慢告诉江守诚。
当年她爹因为卷进了陆谏叛国的案子里,被打成同党,她娘散尽家财托关系去狱中见了他一面,知道她爹已抱有必死之心,于是回家后收拾紧要物件,一把火烧了孟家的宅子,带着她和她哥哥离开临京,从此隐姓埋名。可是她们在离开临京的路上遇到劫匪,钱财都被抢走,哥哥为了保护她们引开劫匪,后来就与她和母亲走散了。她娘很伤心,想找到她哥哥,不敢离开临京太远,就在城外的鹿云观待了下来,替人浆洗衣服谋生,因为太过劳累,又积郁成疾,四十岁时去世了。
孟如韫哽咽道:“娘亲说怕连累舅舅,所以一直没有给您递信,可是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她放心不下,只好让我下山来投奔您。娘亲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您给口吃食,给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哪怕是给表姐做个丫鬟也使得!”
这是前世孟如韫到江家求舅舅收留自己时说的话,江夫人闻言撇了撇嘴,江守诚倒是很受触动,握着她的手一时掉下眼泪来,“我只当你们没逃出当日的大火,竟不知你们母女在外受了这么多苦……我可怜的妹妹,可怜的外甥啊!”
“舅舅……”
“你放心,既然来了江家,以后有你舅舅舅母照拂着你,绝不会让你再吃苦!”
江守诚一口应承下来,江夫人胡氏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孟如韫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且不说江守诚后来待她如何,至少这一刻,是真心想收留她的。
孟如韫和青鸽被安排进了风竹院,正是前世孟如韫病逝的地方。此时的院子还没种上红梅,门前也未搭起秋千架子,一个院子三间房,原本住着几个丫鬟,她们正忙忙碌碌地把东西搬去别的院子,因为被孟如韫挤占了地方,又看得明白江夫人的脸色,所以这几个丫鬟对孟如韫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友善,有人还故意用抱在怀里的木箱子撞了她一下。
青鸽把孟如韫拉开,横眉竖眼就要上去理论,被孟如韫按下了。她谁也不理会,只自己绕着院子慢慢走,慢慢看,进了屋子,抚摸着里面半新不旧的家具,仿佛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居似的,长长叹了口气。
“姑娘是不喜欢这里吗?我瞧着,这院子比宝津楼的房间大多了,还有这么大的梳妆台和衣柜,啊,姑娘你看这里,这个博古架好漂亮……”青鸽东摸摸西碰碰,对居住条件十分满意,但见孟如韫神色不似高兴,又讪讪道:“只是那些丫鬟太可恶了,狗眼看人低,你怎么说都是主子,竟然敢欺负你!”
青鸽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孟如韫听半句漏半句。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前世的事,仿佛看见了自己在院子里晒书的身影,和青鸽蹲在梅花树底下铺苔藓的身影。
那梅花原本是她从道观下山时带来的,《长物志》中说养梅“取苔护藓封,枝稍古者,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所以她和青鸽偷偷去前院小池塘附近挖了苔藓埋到梅花树下。只是此世离开道观后并未直接来江家,所以那辛苦带下山的梅花枝也没有栽种的机会了。
孟如韫住朝南的大卧房,前世她在房间里辟出半间做书房,置了张桌面宽阔的书桌,她常于此书桌前伏案写《大周通纪》,书桌一角曾放着黑木匣子,装满了程鹤年的来信。
孟如韫与青鸽讲这几间房要如何布置,哪里要添置屏风,哪里要放桌子、矮凳,“过几天咱俩把小厨房收拾出来,再添些厨具,以后若是饿了,在院子里就能烧饭吃。”
“真的?”青鸽眼睛亮亮的,“那我要自己烧野鸡和兔子肉吃!”
青鸽自北方流亡到鹿山时,虽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练出了一手烹烤野味的绝活,饿急了的时候能用石头和苇草编的网搂野味吃。她们到了临京后没有自己做饭的机会,青鸽一直馋这一口,听说院子里有小厨房,把鸡毛掸子一扔就要往外跑。
孟如韫拉住了她,“以后收拾好了都是你的,现在就别进去了,快去洗把脸,等会要去前厅一起用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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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