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给我赐婚。”他的声音颤抖,烛火在他身上笼罩出一层淡淡的薄雾,眸中水光盈盈,“姜毓卿,你竟然给我赐婚?”
我错开脸,不想看他。
“你告诉我,你当真愿意我娶陈蕴?”
我笑着看着帐外的屏风:“我愿意?我愿不愿意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娶陈家娘子。何况你的身世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父亲让你赐婚的,是不是?”
我没说话。
“我不会成亲的。”他在我身边躺下,“就算你赐婚也没用。”
我啐他:“没用,当然没用!你爹说的话才最有用!”
手指被牵起,我挣开又被拉住。他摩挲着我的指尖,凑过来靠着我的肩膀,轻声呢喃:“我并非女子良配,这么多年也只有你……陈蕴她自幼生活在会稽郡,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徐老逝世才被父母带回长安。长安的日子她都受不了,更遑论裴家。
“我那些叔伯亲戚都不是省油的灯,各个都拼了命想要往上爬,想要更多的金钱、权势、利益……陈家有我母亲一个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再牺牲更多无辜的人呢?父亲想要巩固权势,我们又为什么一定要为他而牺牲……”
裴仲琊的长发四散在枕上,他认真地看着我,眼中倒映着我哑然的神情。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话能从裴仲琊的嘴巴里说出来。
多少人都曾夸赞裴开项好命,一生两个儿子皆是天降神童,大儿子五岁早夭,小儿子却也是聪慧又孝顺。
聪慧又孝顺?要我说,我从没见过比裴仲琊更加奇怪的怪胎。
其先妣重病之时,年仅四岁的裴开项日夜侍疾榻前,为母祈福荤腥不沾,连守七日,其母无力回天终究撒手人寰。他不哭不闹,先是让家仆进宫通报裴开项,再让府中嬷嬷替母亲梳洗换衣,一切安置妥当,他又去府门迎接父亲,冷静得丝毫不像个孩童。
府里的嬷嬷以为他吓出毛病了,但是看了几日,发现他照常吃饭睡觉并无异样,并更加称奇,还曾偷偷说他冷血,自己母亲病逝连滴眼泪都没有。
在宫中读书那段日子,我都以为他是什么文曲星转世,亦或者是前朝大儒转世投胎时没有喝孟婆汤,这才那么会读书。怎么会有人读一遍书就能倒背如流了呢?怎么有人明明年纪和我们相仿却能做我们的老师呢?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读书?
那时的他听见这个问题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地说:也没有很喜欢。
你不喜欢你读得那么好!我生气了。爹娘一直拿我和他比。
我父亲说,裴家以后的担子都要交到我手里。我必须要好好读书,读到最好,让所有人都看见,让陛下看见。这是我一定要做到的事情。他说。我要自省、克己、慎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要做自己该做的事。要敬重长辈,友爱兄弟,要事君以忠,心系百姓。
我当时以为他疯了。
可现在听他说这样的话,我仍旧觉得他疯了——为什么一定要为父亲而牺牲?
这是裴仲琊会讲出来的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裴仲琊抚上我的眼睛盖住,唇瓣又被轻轻叼住,他轻啄了几口:“所以我一定要去。去做说客,帮你,也是帮大齐所有的百姓。兵戈相见,战火燎原,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眼睛有些湿濡,我嗫嚅着嘴巴,恶狠狠道:“五王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得想好了,你去了,没命可与我无关。”
眼睛重见光明,他看着我笑道:“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
自愿的自愿的,什么都是自愿的。他顶着一脸坦然,我心里却气得不轻,推开他,穿上衣裳边抱怨边下床:“一个个都跟不要命了似的,爱去就去吧!反正也是与、我、无、关!”
“宋君若是不是向你请缨了?”
“小屁孩一个,只知道军功耀眼,哪知道沙场危险人心险恶。非要往跟前凑,我拦也拦不住!”
裴仲琊笑了:“你怎么拦不住,他不是最听你这个表姐的话了吗?”
“我劝了也拦了,可他都十六了,比我还高出半个头,长阳侯世子想进军队,谁敢不把他放进去?”我洗完脸将帕子丢上床榻,让裴仲琊也擦擦。
“他想去就让他去,他在羽林军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士兵,虽说羽林军那些酒囊饭袋比不上真正上阵杀敌的人,但宋君若……能成。”他擦完脸,将帕子攥在手中,系好衣裳绳带下来拉我的手,“等他真的长大了,能帮你很多。”
这话太奇巧,我抽开手,仰面笑着:“这话从你们裴家嘴里说出来,我倒要好好忖度一下是褒义还是贬义了。”
我替他将衣襟合拢,他伸手要抱。快退几步同他拉开距离,我将白日里田议送来的东西翻出来。那熏香小小一瓶,不承想我竟着了此道。
“小人行径,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原先我以为他只是个长得丑的草包,没想到心肝儿也是黑的,他们田家果真一个好东西都没有!”心中火气未消,非得骂出来才舒服,“必定是田家那群蠢货想出来的法子,看我得势了就让田议来讨好我,好让他们也分一杯羹!如此看来,他们对你父亲也不够忠心啊裴御史。我哪有什么权势,我的权势不过是借了裴相的光,他们心有不轨,那我来开刀。”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可得叫你父亲留心啊。”
田议送来的左右不过是些衣裳首饰,这些东西于我而言就是废物,俗气得很,眼不见心不烦,一并丢出去才算好。可还有一件组玉佩却不像是他会送的风格——从上至下分别为双凤涡纹璧、龙凤涡纹璧、犀牛面玉璜、龙璜、鱼璜、勾连雷纹璜和涡纹璜,其间金银珠、琉璃珠、玉管、金丝相连点缀,雕工精美大气,栩栩如生,和母亲留给我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组玉佩怎么了?看的那么出神。”裴仲琊走到我身边坐下
“你觉得……这是田议送给我的东西吗?”
裴仲琊不明所以:“不是?”
那被我故意做空的位置上有玉管,玉管中间还环绕着一根细细的金丝,可母亲留给我的那件组玉佩上面并没有。
心像是被谁拿榔头敲了一下,闷闷钝痛。整个脑袋像是被塞满了棉花,奔涌的思绪被挡住,我不敢去想。
我命萱萱将母亲曾经的大长秋薛获从暴室连夜带回广明殿。
她老了好多,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个得体端庄的女子,断文识字,算数御人样样精通,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可如今她头发花白,皱纹像一层层树皮堆叠着,岁月与苦难用刀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大长秋……”我想要扶起她。
却瑟缩躲开,两双手羞怯地缩在袖子里,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向我叩首:“奴婢,见过殿下……”
我不忍心再让她为难,坐回位子接受她生疏的礼节。
“你受苦了……”
薛获摇摇头:“是陛下与殿下受苦了……奴婢能活下来,已是裴相网开一面了。”
我望了一眼纱帐里的人影,轻声问道:“裴相……当日放过你们,是因为阿娘吗?”
薛获身躯一震,震惊地抬起眼眸,迟疑开口:“您……您……”
我将组玉佩推到她面前:“这是阿娘留给我的,这个玉管……它原本是怎么样的?”
薛获双手捧起,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是娘娘封后时佩戴的组玉佩,后来不小心磕碎,娘娘便叫我们重新安一个上去。本应该是圈金的玉管,也不知道是哪个偷懒的家伙直接将素玉管就接上去了!”
我又将田议送来的组玉佩打开给她看:“是这样的吗?”
薛获眼睛一亮:“对!正是!玉管就该是这样的!难道这副才是娘娘当年佩戴的组玉佩?”
我没有说话,我也说不出话来。萱萱给了薛获五金便将她送了回去。我倚靠在凭几上,思绪混乱——
裴开项、刘既嘉,裴开项、刘既嘉,这两个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因为这些事儿而被我含在嘴里反复咀嚼。
裴家刘家皆为琅琊世家。
鸿嘉十五年,母亲成为楚王妃,鸿嘉十六年,裴开项迎击阿勒奴凯旋而归,迎娶陈家娘子陈辰。
绥和元年,伯父暴毙,裴开项拥立父亲登基,母亲封后,裴开项封骠骑大将军、宁国公,食邑一千户。
绥和四年,他们的儿女——我与裴仲琊定亲,相约五年后公主出降,尚宁国公府。
绥和九年,父亲被逼致死,母亲与裴开项争权,拥立姜旻为帝,却在小产弥留之际恳求裴开项好好辅佐对待我们。
这是我能想到的,他们两个有且仅有的交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连我都不曾察觉这组玉佩上的差别,裴开项竟然能记得那么清楚。
若当真是我想的那样,那母亲……真的是个奇女子。
裴仲琊一身青色纱衣潇潇洒洒从内殿走出,修长的手指托起那截玉管,眼神若明若暗,沉默不语。
我凑过去,轻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裴仲琊放下玉管,施施然坐到我身边,语气轻松:“太后娘娘封后时我不过十一岁,也没资格参加封后大典。”
“你没资格,但你爹有。”
“朝中许多大臣都有。”
他神色坦然,好似真的没有说什么心虚的话。我眯了眯眼:“裴御史,你说你不会对我撒谎的。”
他笑着捻起我一绺发丝在手中把玩:“我确实没有骗你,不仅裴家有资格参加封后大典,卢家、刘家、陈家……许许多多的人都有资格,不是吗?”
我从他手中抽走发丝:“跟我打哑谜,你别碰我。”
裴仲琊轻笑一声,挪近几寸胳膊挨着胳膊:“不过就是一枚玉管,以前的事何必如此计较?”
大殿空荡,火焰“哔啵”跳跃一声,玉佩散发着温润而隐秘的荧光。一样的组构,一样的纹样,甚至连珠子都是一样的数目与形状,它们静悄悄地躺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被人遗忘的故事。
故事忘了就忘了,但是发生过的事不可能从未发生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与躁动。
我将盒子缓缓盖上:“你们自然无需计较,但这是我母亲遗物,我自然得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