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归集 第59章 曾镇

在法防边界耽搁了一晚，翌日清晨二人便又匆忙上路。

此时的江南正值雨季，愈靠近江南边界，雨愈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易子寒等人御着剑，便觉得这看似柔和的小雨，怎么打在脸上却生疼？不过也还好，不是什么狂风暴雨，不然恐怕剑都飞不高或是根本飞不起来。

逼近日暮，二人终于在楹林脚下的小镇落了脚。虽说小镇还是之前的那个小镇，可小镇的景色却与之前大有不同——整个小镇被一层厚厚的迷雾所笼罩。

细雨打湿了石板路，顺着石板间的缝隙流淌而下，路过的人个个都提着灯笼，打着油纸伞，大家似乎并不着急，而是将自己融入这缭绕的烟雨中，缓缓而行。

“二位公子，住客栈吗？”一个小儿提着一顶大红灯笼凑到二人跟前，道，“我们客栈的饭菜很地道很好吃哒！”

易子寒笑道：“反正也晚了，我们也不太熟悉路线，你带路吧。”

小二憨憨的笑道：“是嘀。客官好眼力。”

易子寒边走边问道：“你们这里一直都这样吗？一下雨就雾蒙蒙的？”

小二回答道：“说不清楚了。虽说我们这个地方一到雨季就是雨下不停，但前几年都只是接近地面的那一层有这么厚的雾气，而且太阳一出来就消失了，粘地哪里都是水气。但今年不知怎地，人都看不到了，太阳也瞧不到了，大白天的还要提个灯笼…………好多客人来我们这个镇子，觉得阴森可怖，就都走了…………唉……再这样下去，客栈都快开垮了……”

慕梦瑾闻言道：“楹林？楹林边上的镇子都这般吗？”

小二苦笑道：“不是的。只有我们这里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人也怀疑是楹林捣鬼，于是太守大人去请了几个学门里的弟子来，他们也摸不清头脑，死活也不进林子探查。唉，按道理来讲，这个鬼林子里的阴气变重，受影响的应该不止我们一个呀…………怪得很…………”

易子寒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有关人命的大事没有？”

小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有倒是有，不过是寿终正寝。”

易子寒道：“谁？”

小二道：“入山口的那个老太婆。”

易子寒与慕梦瑾两相对视道：“就是住山脚下帮忙侦探林子的那位？”

小二点头道：“是的。前几天有人想过林子，便去找她，结果你猜怎么着？去屋里一看呀，都死在屋里了，看起来啊，多半是绊到门槛给摔死的，而且死了应当有不少日子了，听他们去的人说，屋子里的那股子味儿……”

小二摇了摇手道：“唉，罢了，不提了，也是一个可怜人啦………………前几年，家里的亲人都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可怜人啊…………”

小二带着二人拐进一道门，道：“道了，二位客官请。”

易子寒一看这布景，嘿，这不是上次他们来过的地方吗？真是巧了。

小二道：“客官，你看这人也不多，楼上的雅间都没人坐，入夜后客堂内风大得很，你们看要不要……？”

易子寒点点头道：“上楼去吧。”

“好嘞!"小二对着楼上叫道，“楼上雅间入座！”

说完又问道：“二位要在这里住吗？”

慕梦瑾颔首道：“两间。”

“唉，好好好。楼上请二位”小二道，“那二位吃什么？？我们有琉璃白彘，朱颜犹在，千缠百结，醪糟汤，荷叶粉蒸肉，桂花糕…………………………”

慕梦瑾道：“朱颜犹在。”

“好嘞，我们这里的新品银丝面，二位客官要不要尝尝？”

易子寒微笑道：“好啊。“

“那二位客官请坐。”

易子寒道：“你别走，我还想问你个问题。”

小二道：“唉唉唉，什么问题，客观请问？”

易子寒道：“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从楹林山虎口逃生最后死在山下的那个人吗？”

小二道：“当然记得。”

易子寒道：“他现在？”

小二道：“哦。尸骨被焚化了。”

“为何要焚？”

“害，别提了。山寺的大师们本想让其入土为安，结果没想到那些鬼影死缠烂打，多次在山寺里搅扰大师们修行，便叫太守那边的人把棺材抬走了，结果鬼影也跟过去了，最后太守大人忍无可忍，就把他焚了，把骨灰用檀木盒盛装起来，一并交给了山脚下的那个老太婆。”

易子寒道：“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吗？像玉佩之内的。”

小二道：“这我便不曾知晓了，兴许那檀木盒里有…………公子是要找人吗？“

易子寒摇摇头道：“并不认识。“

小二笑道：“二位公子是习门中人吧。”

易子寒点点头。

小二道：“我就猜吗。二位气度不凡，定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又喜欢向我们打听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想来，也只有习门之徒了。”

易子寒打趣道：“哦？朝廷不管？”

小二道：“以前是要管的…………这几年不知怎地，突然就放肆了，都说苦也是苦的咱们老百姓。说出去吧，官家嫌我们说得不好听，要打要逐；不说吧，就只能委屈了。咱们老百姓，一不懂朝廷二不懂塞外，只想吃个饱饭穿个暖衣过个见得人的好日子，高大上的话我们说不出口，实诚的话往往又怕被官家听见。你说说啊，这么大片土地，别人要是打进来，我还要跟他拼命呢，谁也不能辱没了我的祖先，更何况儿子女儿都没长大，担子全在我们肩膀子上…………不要到时候，外面的没进来，里面得先把自己吃垮了，老百姓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小王！下来揽客！”

“嗳！这就来！二位先吃着啊，我下去了。”

易子寒把玩着手中的筷子，低声道：“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慕梦瑾道：“嗯？”

易子寒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谁都爱这片土地，谁都想吃饱饭过好日子。

所以，上天把除掉鬼蜮伎俩的任务交给了一个时代的英雄，黑暗，灾病，一定会有平凡的人愿意流血牺牲且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其铲除，因为脚下踩的土地，因为站在身后的子民和深爱着的亲人。

当黑夜彻底笼罩小镇，本以为下雨会将空气变得清凉，却是越来越热，周围的水汽将所有的东西尽数包裹在内。易子寒早将两只袖子和两条裤腿全部挽起。

慕梦瑾见此情形道：“很热？”

易子寒双颊被热得绯红，道：“差一步就熟了。你把衣服捂那么严实不热吗？”

慕梦瑾道：“我只穿了一件……”

易子寒：“………………”

易子寒这才细细观察起来：其着一霜色圆领长衫，右肩鎏金色手钩绣山茶，腰间玄色腰封收得很紧却又恰到好处，一根银色腰链挂在腰间，玄色护腕，马尾高高竖起，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灯光在面料极佳的衣衫上反射成金黄的晚霞，白中透淡粉的肌肤在这层衣衫下与光影起舞——他确实只穿了一件。

易子寒忙低头看自己，其实他也穿得不多，也就是内衬长衫深玄过小腿腹，外罩素白丝薄轻袍，上点缀墨梅，玄青腰封配护腕——现在他的这个坐姿一点也不雅观。

易子寒忙调整坐姿，见慕梦瑾盯着他，内心不知跑了多少匹马：“额…………“

“听说明天太守大人要收了山下那老太婆的屋子呀…………”

“是呀，可惜了…………"

“也是个可怜人……”

旁边的雅间似乎来了人。

客人甲：“你说那老婆婆不在了，这没了个守山人，这镇子……”

客人乙：“不好说，鬼知道会冒出些什么东西。”

客人丁：“唉，这几日各地都在冒鬼影，就连京城都有了……这陞龙怎么回事？不是说它盘踞在皖芷山内永不越界吗？”

客人甲：“说是这么说，又没人真的见过，别那么容易相信……我估计这一回，它想玩大的。”

客人乙：“呵，一条龙怎样，这么几百年还不是被封山内出不来，只是想挑衅罢了！”

客人甲：“你可别这么说，以前再猖狂，也没见得它们进法防界，但这回…………”

客人乙：“噗，那就怪朝廷里没管好法防界呗！还有啊，那白婵献身我也没觉得有多大用处，搞这么多没用的，还不如回去好好生个孩子，相夫教子，切，她以为她这样让天下人匹敌不上，就有男人喜欢她了？你看看，哪个男人看上她了？送给我都不要！笑死我了，把自己整得那么壮烈，法防界还不是没有搞好！”

易子寒：“…………………………”

慕梦瑾：“………………………………”

慕梦瑾道：“明天太守会收屋子，我们要不要前去查看？”

易子寒颔首。

二人在店小二那里借了两盏灯笼，便根据记忆到了山脚下。

易子寒道：“真奇怪，镇子里的雾气都散开了，怎么这里雾气反而更重了？”

慕梦瑾道：“是阴气。”

易子寒道：“我猜，镇子被雾笼罩一定与老婆婆的死有关。不然，这屋子哪里来的那么多阴气。”

慕梦瑾走进院内，道：“进屋看看。”

易子寒道：“好。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慕梦瑾反手拔出云潇，只见一道刺眼的剑光闪过，慕梦瑾身后的突袭物瞬间碎成千万片碎片，然后消失。

“两丈”易子寒道，“两丈高，什么人会有两丈？而且鬼影不是成群结队的吗？为何就只有一只？“

慕梦瑾道：“先不说这些，先进屋，说不定附近还有。”

易子寒颔首。

二人轻手轻脚穿过前院，来到屋门前，屋门开着——准确来说应该是坏了，那具已经干涸的尸体依然趴在门前。

“他们说的，应该是这具。”易子寒道。

慕梦瑾点头道：“但我估计，老婆婆是真的死了。不然不会发生那人所说的全部事情。“

“那不对啊？”易子寒道，“嘶，这么大具干尸，而且就在门口，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到？而且死了这么久，上次我们来的时候就是一股呛鼻的味儿，他们怎么可能没发现这里还死了一个人？”

慕梦瑾将灯笼贴近干尸的脸，道：“有一种可能，她早就死了，我们上次看到的那个是死人。”

易子寒道：“有道理，怪不得上次我见她表现得那么奇怪……可死人复生，是化成鬼影后去找活人皮，她怎么把自己的皮披在身上？还有，鬼影怕摇铃，而她偏偏将风铃给了我们外人，她却完好无损，这又是为什么？”

“一定是有人向她承诺了什么，让她觉得比自己的身家性命更珍贵”慕梦瑾将灯笼举进死尸的面部道，“看得出来，这句死尸，就是她。”

“我倒是觉得，是有人控制了她”易子寒蹲下在尸体撕裂的边缘察看道，“你还记得，她自述被野狼攻击的‘他’吗？”

“记得。”

“既然这具尸体是她的，就说明她化成鬼影后保持了死之前的记忆，杀她的不是狼，是白煞。而之所以她看不清，有极大的可能是在□□与上身撕裂之前她面部朝地挣扎，就是她现在保持的动作。”

易子寒继续道：“真神奇，她保持了生前记忆和痛感。”

慕梦瑾道：“是有人对她的控制。”

“哦？怎么说？”

“白煞吃人魂，换句话来讲，白煞在吞噬一个人的肉身时，会吃掉全部肉身，从身体的窟窿丢掉不用的□□，人的灵魂被彻底撕碎吞入。不可能只吃一半。”

易子寒道：“果然厉害。吃一半，保证了灵魂的相对完整，有生前记忆和感觉，从而对她做出要挟来控制她，对吗？哦…………我知道了，上次我们入山时，老婆婆说会安全，结果我们两个都陷入了困境，原来是我们被骗了！”

慕梦瑾道：“他们想杀了我们。”

易子寒笑道：“不是我们，是我。他们借助我对老婆婆的信任，把我引上山，再用我对你的信托，将我引入龙潭虎穴，实在是高明啊！”

慕梦瑾道：“我也遇到了。”

易子寒道：“谁？“

慕梦瑾道：“另一个你。“

易子寒：“…………………………”

易子寒道：“额，你再看看，我去找找有没有檀木盒。”

“嗯。”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群人会使这样的损招。他们是看出什么了吗？

如今回忆起当初在山上经历的整个过程，易子寒脸红一阵白一阵，幸好慕梦瑾没有看见，不然估计下来后慕梦瑾真的会把他吊在剑锋上走。所以，他想，这个秘密，就一辈子也不说出去吧。

易子寒小心翼翼地翻找，终于在红木柜里，发现了檀木盒，这个木柜，也只有檀木盒。

“找到了”易子寒将其拿过来，到慕梦瑾身边，道，“打开？”

慕梦瑾道：“开。”

易子寒打开了檀木盒，伸手拿出了半边玉佩，道：“找到了。”

遽然，离屋子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和步行声，十几盏灯笼的光亮穿堂而过，慕梦瑾道：“快，吹熄灯笼，躲起来。”

二人躲在屋内，只听外面有人叫道：“叶大人！千真万确！放出的二丈影就在这里爆炸！错不了！”

果然是陷阱！

另一个声音回复道：“要是走错了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是叶江。

易子寒小声嘀咕道：“猜对了。”

“叶大人，请放心，我对影子下了令，只去追那两个毛孩子，错不了！”

叶江道：“那还不快走！慢死了！”

“叶大人，要不要在这附近搜一下？”

“搜个屁！这里最近死了一个老太婆你没听说？臭死了，那两个娇生惯养的毛小子不会进去的，快走！别耽误老子时间！”

易子寒：装得真好。

“叶大人，前面就进楹林了，我们没有…………”

“怕个屁！老子的手下会来打主人？！没这个道理！快进去！快追！易子寒给我杀了拿首级，他旁边那个抓活的回去逼供！”

“是！”

“哼！巡抚怎样？我照杀不误！快点！没吃饭吗？！“

易子寒：“………………”

一行人就这样上了山。

“公子……"

易子寒耳边传来苍老的呼唤，他转过头去，那老太婆直挺挺地站在身边，道：“公子……随我来……”

易子寒和慕梦瑾难以置信的对视一眼，半信半疑得跟了过去。

这回，老太婆没拄拐杖，她……直接飘起来了。因为没有下半身。

她领着二人依然来到佛前，没有烛火，黑漆漆的一片。

她停在一个蒲团上方，然后坐下，示意二人坐在另外两个蒲团上。

下一秒，她嘴里咕噜了起来，三人中间出现一道金光。

透过金光，易子寒这才看清：好家伙，这次直接没有眼睛。眼窝向下凹陷，空洞无光。

老太婆什么话都没说，双手合十间，一阵妖风穿过，无数只风铃混响的声音，刹那间，那几百只风铃全部在那一束金光里被封印——包括易子寒怀里那只。白光刹现，几百只风铃变成了两只。

她示意二人用手拿起，新的风铃上刻满了看不懂的字，上面沾着血。

易子寒：她这是要做什么？

正低头看着风铃，一只干枯的手慢慢伸到易子寒眼前，手中攥着一把生锈的匕首。

“拿…………“

易子寒应声接下。

就在易子寒接过匕首的瞬间，老太婆的手突然变成白骨，一直从手臂到全身。

“山…………”

最后一字说完，头骨落地。

易子寒道：“她真死了。“

慕梦瑾道：“她说‘山’。”

易子寒道：“山上…………叶江？”

慕梦瑾颔首道：“她要你帮她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