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落,余晖如血。
丹穴仙山之上,飓风催折枯枝败叶,鸟灵横尸遍野。报信的兵卫跌跌撞撞跑进宫殿,神色惊恐,“圣主,妖界集结大军攻入了山门,吾界危矣——”
正静息打坐的女子倏然睁开双目,飞跃出殿门却被侵袭而来的妖气阻挡住了去路。
半旬前,棠苏涅槃遇袭,尚未恢复本源,现下面对这股强劲的妖气,亦是被催折至腰脊半弯。
“圣主小心!”
妖力化成的滚雷直直袭向棠苏,兵卫祭出羽翼,却不足以抵挡妖邪祟气,顷刻间羽毛飞散,灵识也奄奄一息。
棠苏不可置信地望向邪祟源头,山巅之处,妖瘴滚滚。
兵卫战战兢兢道:“完了,完了...他们攻去了万妖窟!”
数千年来,于三界作祟的大妖皆被镇压于丹穴山万妖之窟中,凤族身负重任,世世代代守护妖窟,倘若结界被打开,万妖出洞,必将酿成生灵涂炭的惨象。
棠苏乃凤族本代圣主,绝不能坐视不管。
她双手结印,试图与万妖窟中的翎羽咒感应,许是层层妖瘴笼罩,咒术失去了效力,需得亲赴妖窟加固封印。
“传我命令,速去天界请兵援助丹穴山!”
言毕,棠苏飞跃至云霄,越接近万妖窟,那股令人作呕的妖瘴之气越浓。
丹穴山地形如天然聚宝盆,可汇聚灵气,此刻却被妖邪逆转阴阳,借由四根天柱造就成夺人性命的魔坛。
德高望重的长老和修炼高阶的弟子,皆被捆缚于祭坛之上。
祭坛主座上的黑衣人狂肆大笑,“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自诩高洁的凤族,能在这污秽的祭坛中支撑多久!”
萦绕于四周的结界接连碎裂,护佑整座丹穴山的翎羽术,也不堪一击。
凤族弟子面色惨白,“结界碎了...是谁打开的结界?”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隐隐已有答案,但他们不敢确认。
“别猜了!”黑衣人狞笑,熟练结印破开最后一道翎羽术禁制,“真是一群傻子,这结印术法,除了你们尊贵的圣主,还有谁能习得?”
棠苏瞳眸骤缩,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施展出结印术。
怎么可能,一介妖邪怎能习得凤族翎羽术!
义愤填膺的弟子破口大骂:“亏我们拥护她成为圣主,她却是这样回报我们的!”
棠苏震惊之余,无措地展开双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有心之人趁她不备偷学了去……可她到底在何处施展过翎羽术?
脑海中腾地闪过零星画面。
棠苏愕然愣住,这翎羽术她近日只在扶檐面前用过一次。而扶檐是救她于涅槃危难的恩人,在她奄奄一息之际,自是有千百种方法谋夺她的性命,又何必耗尽半身灵力救她?
除非...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以苦肉计诱她感动,心甘情愿用出翎羽术。
无数线索指向扶檐,棠苏却不肯承认。
在她心中千般万般好的人,其实心机深沉,对她的好皆是预谋。
棠苏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黑云压境,黑衣人轻捻结印催动祭坛。
浓重的妖力由地面升腾起,从皮肤肌理侵蚀入众人体内,他勾唇道:“若是把你们制成傀儡,岂不是又多了几分对抗天界的胜算?”
长老神色巍然,厉声呵斥:“本座就算死,也不会当你们妖孽的走狗!众弟子听吾命令,咒起,阵结——随吾迎敌!”
弟子们齐声应和:“吾等愿追随长老!“
顷刻间,灿然金光化作抵抗魔障的灵剑,长老祭出的灵丹威力巨大,黑衣人被光芒刺得双手掩面,凤族灵丹独具的净化灵力侵蚀着妖族人的血脉,一时间哀嚎声遍野。
棠苏等不到天界救兵赶来了。
她必须出面,否则长老与弟子们皆会魂灵消散。
棠苏飞身跃上山巅,顶着妖瘴的威压,一步步艰难靠近祭坛。
正施法的弟子们看到她,脸上弥漫开无尽的愤恨,“棠苏,你可有脸去见先代圣主?”
“凤族今日遭受的一切,皆是你的手笔,你又何必来此惺惺作态!”
万千妖灵被净化之力灼烧成灰烬,棠苏眼眶发涩,不肯退却一步,“本座会为今日之过承担应有罪责,但本座要你们活着!”
可为时已晚,长老的灵体被业火灼烧,最后所剩的一片衣角也消散在风中。
金丹爆发出的巨大灵力震碎了祭坛,黑衣人口喷鲜血,濒死之际却痴痴望着漆黑苍穹,似在等待什么。
棠苏脸色肃然走到他面前,“到底是谁,是谁教给你的翎羽术?!”
“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就是你最爱的扶檐呀。”黑衣人狰狞地讥笑,欣赏着棠苏的面色一寸寸苍白下去,亲口碾灭她所剩无几的希冀。
“没想到那个半吊子真能让堂堂凤族圣主醉生梦死,也不亏尊主养了他几百年。”
棠苏被彻底激怒,高举灵剑重重挥下。
黑衣人将要沦为剑下亡魂时,天边倏然射来一柄冷箭,裹挟着沉冷气息的箭矢划破了棠苏的脸颊,刺痛感引她抬眸望去。
天边不知何时积聚起滚滚浓雾,风中也混杂着妖魔的恶祟气息。如鼓擂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数千万妖兵竟比天界救兵还早到一步……真是莫大的讽刺。
坐在轿辇之上的妖尊抬手,示意一旁的男子退下。
相隔重重雾气,棠苏的目光却倏然定格在那人的身上。
男子身着玄色衣袍,遮掩面容的鎏金面具折射出刺眼冷光。对比其他妖族双翼乌翅,他肩胛处独独展开一翼。他曾自嘲自己是修炼千百年的乌鸦,幸得仙人指点才苟活至今。
那时,她竟也听信了他的鬼话。
“扶檐,你这翅膀可爱极了,可否折一尾羽毛赠与我?”
人界滨海的小镇上,荒僻无人问津的小竹屋却是棠苏此生最留恋的居所。
那时桃花灼灼,他们依偎在秋千上,明明一亲热就脸红的人,还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只有簌簌铺落的羽毛泄露了主人荡漾的春心。
而此刻,浓云之上的男子面无表情。
他唤出轩辕弓,以羽为箭矢,尖锐锋芒直直对准她。
“父尊,今日就让我亲手了结这孽缘。”
妖尊饶有兴致端详着扶檐的神色,“吾儿愈发乖巧,本座心甚慰。”
他不派妖兵助阵,唯独引发妖蛊,目送乌翼生出猩红血羽的扶檐落至祭坛之上。
棠苏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
一张面具掩不住凌厉眸光,其间满是置她于死地的狠绝。
这当真不是她深爱的扶檐了。
“是你吧。”棠苏眼中噙泪,拼命压住哽咽的声线逼问,“窃我术法,传予妖孽,伤我族人——这笔仇,我要你血债血偿!”
扶檐冷峻的面容生出讥笑。
他启唇,嗓音沉冽:“狂妄之徒。”
两股灵力对阵,山涧飘荡的枯枝败叶在狂风中簌簌作响。
棠苏唤出法器,凤鸣琴声凄婉,指尖拨动琴弦,身上绽开的屏障阻隔住侵袭的妖气,她嘴唇紧抿,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所爱之人决一死战。
扶檐所持轩辕弓乃上古法器,箭矢轻易破开仙障。
棠苏被灵力反噬,身子重重跌在地上。
扶檐冷嗤道:“不堪一击。”
若是涅槃之前的棠苏,或能与他打成平手,但涅槃耗费灵力巨大,棠苏如今的修为尚不足半成。她匍匐在地,失去了所有气力,宛如苟活的蝼蚁,绝望地看着妖尊施法破开万妖窟的禁制。
“不,不可以——”
轰隆巨响声遮掩住她的呢喃。
镇守万妖窟的守灵石像坍塌,倾刻间湮灭成废墟。
棠苏瞳眸骤缩,声线几近嘶哑:“扶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男子持弓的手微不可见地轻颤。
妖尊狰狞尖锐的笑音回荡于天地,如冰锥刺入胸口,棠苏仿佛看到历代圣主失望的面容,他们质疑,谴责,剜心之痛令她痛不欲生。
被禁锢于万妖窟中的妖孽趁机逃窜而出,肆意捕食着山中鸟灵。
棠苏澄澈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她讷讷望着前方,从地上摇晃站起,每走一步,灵体便散发出灿金火焰。
妖仆目睹她身现异样,惊恐提醒道:“尊上,不好了!是翎羽术,她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棠苏金冠半斜,发丝凌乱,努力挺直脊背,誓要保留凤族圣主最后一点尊严。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为凤族,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了。
净化神力普照大地,扶檐头痛欲裂,似蒙雾的眼瞳渐渐恢复清明。他径直望进棠苏燃火的眼眸中,仅是对视,附在灵脉之上的蛊虫便畏惧地停下了啃噬的动作。
扶檐猜到了棠苏的意图,却无法阻止她赴死的决心。
肌肤被业火灼烧滚烫,他薄唇艰难翕动,“苏苏...别去。”
棠苏眼中满是苍凉失望,“事到如今,你还要与我演戏吗?!”
扶檐欲张口辩解,身体中的妖蛊却猛然啮咬住灵脉。
棠苏抬手聚起灵力,本可在他灵识不稳之际,给他致命一击,但她无法下手。
一滴清泪滑出眼眶。
活了上千年,却无人教习过她如何手刃至爱之人。
棠苏沉沉叹息,撕心裂肺的痛楚自灵脉袭来,她闭上双眼,脊背后现出的凤凰羽翼将她带至空中,愈升愈高,直至与金乌比肩。
她从未站得这样高过。
睁开眼,世间万事万物都化作了微小尘埃。
由金丹结成的灵网将丹穴山层层笼罩,逃窜的妖孽皆落入网中,铺天盖地的业火滔滔滚落,妖尊化出的羽翼成了不堪一击的琉璃,顷刻间碎裂。
惨叫声不绝于耳。
就让一切罪孽到此为止吧。
棠苏垂眸,目光定格在扶檐悲痛万分的脸上,他的悲恸不似假装,倒真有几分不舍的意味。看到她献祭自身,他不该拍手叫好吗?
怎地还眼角泛红,状似要哭出来了。
远隔天堑,女子幽弱的声音好似祝祷。
“扶檐,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原谅你。”
神力威压使妖孽跪服,业火阵阵,扶檐颤抖地伸出手去,也许是相隔太远,又或是神光刺目,他甚至看不清棠苏的脸。
柔风滑过指尖,一尾羽毛掉落于掌心,不给他握紧的机会,顷刻间便消散成灰烬。
在身体倒下的那一刻,棠苏飘渺的身影被无尽暗色吞噬。
他甚至没能看到心爱之人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