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冬初至。
青墙黛瓦,草木疏凉。
在府中时,程观常觉屋中闷沉,喜在亭中闲坐,如今秋过冬来,天气渐冷,掌事劝不住他,便将亭周纱帘换了厚实布帘,座上铺了绒毯,中央支起暖炉点灯,好歹暖乎了些。
这半月来,他府中掌事倒是格外细心起来,这不,程观刚小坐一会儿,就见人带着鹤氅碎步过来,为他披上。
程观点下头,拢过衣领。他觉得这其中,定有某些人的暗中嘱托。
茶水蒸着幽幽白气,程观垂眸展开手中信,扫过几眼便收起,随意放在桌案上,几滴散落桌上的茶水沾湿了纸张。
楚灵泽信比人先到,以程观对他耳目的了解,他定然太子近来与他来往颇密。可信中单扬洒几句问候安好,对此事只字不提。
这人装作一副通情达理的好哥哥模样,不知在憋些什么坏水。
纸上秋绥冬禧的墨迹晕开,程观拿了块儿酥糕,咬了一角,心中思索接下来的剧情,却听到帘外窸窣动静。
他思绪顿住,视线落在了布帘下突然冒出的一小团。
程观轻轻撩开布帘,那一小团随之而动,竟显露出来一只蓝绿眼的小白猫。
它慌张叫了两声,晕头转向地又撞进了布帘。
猫很小,大概才一月的样子,四只细腿都站不稳。程观轻松揪住它的后脖,打量两眼,注意到了它涣散的瞳孔。
他又试探地在猫耳附近打了个清脆响指,猫头不动,只顾着尖细地叫。
又聋又瞎。
程观便将它放在腿上,安抚地抚了几下,鹤氅温暖,小猫爪子没轻没重地抓挠上好的布绸,要往里钻。他扶住它,刚瞧了眼盘中点心,就听掌事又来亭外请示:
“大人,该喝药了。”
程观应声,老掌事端着药汤走进,小猫一叫,老掌事端药的手一抖,惊讶向程观怀中看去:“这、这是哪来的小狸奴?”
“不知从哪跑来的。”
程观揉着猫头:“正好,你去带它寻些吃食,派两个女使将它养在屋中。”
老掌事放下药汤称是,伸手接过那只白猫,暗道此猫好命:“这狸奴……大人不给取个名字?”
“嗯?”程观没想到这茬,顿了顿,瞥见茶上白沫,“……那便叫浮白罢。”
“是。”
老掌事抱猫离去。
程观喝完药汤,吃了块儿酥糕压下口中苦腥后,起身离开府邸,去了散绮楼。
朝中这几日关于匈奴使团的事终于吵出结果,高帝等着认同增加岁贡放归使团的人数差不多,放话批准了匈奴的条件,将择日放归使团。
程观心知高帝这是在避战。
若是边境战争爆发,虎符合二为一,常国公府便会再次吃香,一家独大,三皇子腰板更硬,这正是高帝不想见的。
而剧情中的前世,亦是因此,太子受匈奴陷害,常家手握虎符,三皇子自然于夺权斗争中成功。
可这场战争终究是避不掉的,赛罕王公之子阿尔木乃是奇门将才,前世便是他率兵突破常将军防线,生生从大晋身上啃下一座城池。如今放虎归山,他日便会卷土重来。
——只是此次,大晋有太子殿下。
散绮楼捧起了新花魁,近日正热闹着,程观此次收到烟火密信前来,说是月牙标记有了线索,他走上顶楼厢房,推开门,却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程观身形顿住,盯着屋中的人,眼中难得流露惊讶。
屋中人一身朴素布衣打扮,却难掩身上气质,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在门开的瞬间,目光便如狼般盯来。
竟是在本该羁押在宫的阿木尔。
程观登时警惕道:“你怎么在这?”
“自然是偷跑出来的,”阿木尔一撩衣摆起身,走向他,“你们皇宫护卫也不过如此。”
“哦,世子能耐不小,不过你既然能偷跑出来,为何不直接逃走,倒要来找我?”程观隐蔽而迅速地扫过面前人上下,确认过他身上并无利器,“难道世子不怕我直接揭发你吗?”
阿木尔笑了下:“不,如果你听过我所言,便不会去揭发我。”
“来,坐罢,大晋的西厂提督,”阿木尔自在地仿佛在自家宫殿,“你放心,我不会跑,就算揭发我也不急于这一时,倒不如听我说说。”
阿木尔能找到这儿来,清楚他的身份便已不值得令人惊讶。程观自觉低估了此人能力,他走进厢房,坐在了阿木尔对面,语气平静:
“不知世子同本官有何相谈?”
阿木尔看着他,起了个奇怪的话头:“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那次吗?”
“……”
程观无言片刻,抬手斟茶,淡声反问:“是使团还在承津驿站,而世子却伪装公子哥暗中提前抵达上京到散绮楼玩乐的那一次吗?”
“你讲话还是这样牙尖嘴利。”
阿木尔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笑起来,铜色的面孔透露出一种野性:
“没错,那时我来散绮楼,为的就是简单探查上京一番,遇见你算是意料之外,后来我到散绮楼,到了台上看表演,中途有位姑娘来陪我,她手腕上印着一块奇特的月牙印记,明晃晃地,倒像招人去问,我顺势提起,她便说笑着问我可是曾见过……”
“那时我只是略起疑心,没怎么放在心上,只认为大概有什么人在找这个记号的线索。”
阿木尔顿了下:“后来寿宴我表面被羁押宫中,实则像这样溜出来不少次,我弄清楚了不少事,比如你的身份,散绮楼背后东家……前几日湘潇馆事发,不巧,我正在附近,顺手查验了两具尸体,这才明白你为何要找这个印记。”
皇宫秩序森严,此时在阿木尔嘴里却像个随进随出的街边小摊。
这些日子,此人怕是已将上京完全摸透。程观心中思索,表面并无异色地接道:“嗯,所以世子找我,是有了线索?”
“不是有了线索。”阿木尔摇摇头,目光笃定,语气散漫,“……是我已确定这个印记所属之人。”
闻言,程观抬眸看向他。
阿木尔看进那双眼睛,心尖微动,稍稍戏谑道:“我们有着相同的敌人,提督大人。”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程观故作不懂,垂手轻搁茶盏,“你我不是一路人。”
“在宫中,看守我们的是皇帝亲卫,暗地亦有暗卫轮班,”阿木尔挑眉道,“他们每一个人背后……都印着这样一个月牙。”
“还需要我说得再明白些吗,提督大人?……你日日辅佐这位大晋皇帝,想取你的性命啊。”
说罢,阿木尔便盯着眼前人,企图从中寻找他所期待出现的情绪。
震惊、怀疑、委屈……什么都可以,只要眼前这个人被动摇,他就能趁虚而入,扎根其心。
程观神色未动,目光亦不曾躲闪,听罢,浅笑了下:“世子怕是茶喝昏了头,开始胡话了。”
“……”
阿木尔眸色一暗:“你知道。”
“嗯?”
“你知道,为何还要为他做事?”阿木尔撑桌起身,视线锐利,“你尽心辅佐,而他却在利用你之后反厌你挡路,想要除之后快,如此境地,你不如随我回到赛罕,我可以保你一生无忧,甚至——替你杀了那个狗皇帝……”
程观出言打断道:“世子莫要口出狂言,此处毕竟还是大晋域内。”
“我说了又如何?”
阿木尔嗤笑:“我不信你会去那皇帝面前揭发我,你这般才能,难道就甘心蹉跎于此?”
“不,”程观摇下头,“世子搞错了一件事。”
关于幕后黑手是高帝的事他早有预感,却没想到阿木尔会跑来向他跑橄榄枝。
可能这位世子对他存有几丝实意,但这份实意到了他一言堂的匈奴时能否尚存还有待商酌。
况且在原主心中,他辅佐的,从来不是什么高帝皇子。
他虽因三皇子由自由自在的江湖学徒被迫变成囿于权斗的笼中雀,承受折磨蹉跎,但他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就是这孤高心气——
“我辅佐的是这大晋,不是那些所谓的皇子皇孙。”
只可惜原主这心气,在原剧情中,注定折了又折。
“而世子心中敌人是大晋,也不是那皇帝。”程观直言不讳,“道不同不相为谋,世子请离罢。”
阿木尔握紧了拳,又忽地松开,反问道:“你既知我敌视大晋,为何不直接告发我?难不成……”
“告发你太过冒险。”
程观可不想因他牵连受系统惩罚:“更何况,我知有一人在,你便不会成功。”
阿木尔脸色登时沉下去:“提督大人倒是自负。”
他手下木案边缘微微裂开,程观不作辩解,轻瞥一眼:“世子还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为好。”
“……”
咔。
一张黑漆嵌螺钿小几断裂一角,青瓷冰纹茶具滑落,摔成了一地无用碎片。
“大人?”
门外几乎立刻传来问询声。
“我听闻,大晋的西厂提督身手非凡,刀法绝世,”阿木尔目含挑衅,“今日这桌案茶具便算我欠你,期待你同我讨债交手的那一天。”
话音刚落,木门一动,侍卫推门而入:
“大人您——”
屋内窗户大开,仅程观一人坐于榻上。
程观收回落在窗边的视线,扫过一地狼藉,从容不迫道:
“桌子坏了,不小心摔了茶具。”
侍卫一顿,领命行礼:“……属下传人这就换副新的来。”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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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笼中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