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传 第50章 东海

千里之外，东海。

“你来了。”说话的人年约三十许，通身明黄，耀眼夺目，即便比之天子也毫不逊色，自有一种王霸之气。

“我到底该怎么称呼阁下呢？行巡之，还是海龙王？”紫衣来人笑容温和，不是别个，正是南下开辟海上丝路的萧白。

男人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海龙王是我，行巡之也是我。”

萧白依旧笑得温和，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南宫行肃然道：“我南宫氏一家称雄三海二百余年，世人皆称我们海龙王。虽也是声名显赫，但却是有人敬，有人厌。我本名南宫行，在外行走时为了方便，化名行巡之。那年在这片东海之上，我虽用了化名，但和你们的确是一见如故，真心相交。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朋友，以后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萧白作了一个揖，郑重道：“大哥。当初我和阿婉出门在外，一路上又杀机四伏，所以才化用了我祖母的姓氏与大哥相交，还请大哥勿怪。我本姓萧，单名一个白字，渡客是我的表字。我本是江夏侯府嫡次子，富贵散人一个。可惜，造化弄人，我现在已经是江夏侯，也是当朝大司农。”

南宫行笑得爽快，“哈哈哈，虞渡客原来是萧渡客。那阿婉呢，她又是什么身份？”

“阿婉……”萧白沉吟道：“她的身份太多，也太复杂了。她原是大长公主和晋国公之女，一出生便被封为永安郡主，也是今上曾经的未婚妻，我大胤的准太子妃。可是现在，她是我的妻子。”

南宫行抚掌大笑道：“难怪。当年你们俩虽兄妹相称，但我见阿婉看你时总是别有深情，不像在看兄长，倒像是在看倾慕已久的情郎。”

萧白如遭雷击，愕然道：“你说，说什么？”

南宫行却是莫名其妙，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却又雾里看花。

萧白尚在震惊之中，和阿婉相处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阿婉在帝都闺秀中虽素有美名，但他因为和元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以并未注意过这位长安第一娇女。虽然在先帝梦华十九年，他接到任务护送阿婉去清江里受训时，就第一次见到了阿婉，但那时候的他对阿婉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一个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在清江里的一年里，虽然他和阿婉也有过接触，但是阿婉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直到杀机重重的归途中，阿婉才从一个淡淡的剪影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阿婉第一次给他留下印象就是在这片东海之上。当时他们漂流在海上，那个一向从不逾矩，端庄得近乎刻板的小郡主才第一次鲜活起来。他还记得暴风雨后，日光穿透云霞，阿婉仰起脸，迎着阳光，哈哈大笑时的模样。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得那样酣畅淋漓，肆无忌惮。

后来梅园相见，阿婉向他提出联姻，陈述利弊时神情冷静坚毅，仿佛真的是以大局为重。可是，她看他的眼神却总不够清白，仿佛蒙着一层纱，隔着一重雾，原来竟是爱。

成婚当晚，他揭开红盖头，阿婉亦有新嫁娘的娇羞与期待。

翎儿中毒，阿婉百口莫辩时，除了冤枉，还有对他的失望吧。

翎儿死后，他醉生梦死时，阿婉痛斥他，除了失望，眼底亦有深深浅浅的怜惜与心疼。

还有他这次自请离都，她送别时眼里的依依不舍，原来竟然都是爱。

往事一幕幕，原来都是她对他深深浅浅的爱与期盼，而他，从未给过她任何回应，只有敷衍与淡漠。

萧白难以置信，“阿婉，原来，你竟是爱我的。”

南宫行不知道萧白和言婉之间的曲折隐情，但见萧白此时光景，也猜了个七八分。南宫行只道：“渡客，怜取眼前人。”

萧白没有说话，只是笑。

怜取眼前人。

阿婉固然可怜可爱。可是，如果他怜取了阿婉，那么翎儿呢？翎儿又何其无辜。

原本是他背约违誓在先，辜负了翎儿。现在翎儿芳魂已逝，如果他连心意都改变，翎儿一个人在那边又该多么寂寞，可怜。

萧白摇头苦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南宫行本不信天命之说，却从萧白话里听出一种不祥的意味来，忍不住劝道：“渡客，大哥不知道你和阿婉之间到底有什么曲折。但是，就如你说，阿婉钟情于你，而你们俩又这样年轻，还有漫长的一生，何必就这样离心到死。”

萧白喃喃自语，“离心到死吗？”

南宫行是豪气干云的大丈夫，但见萧白此态，也是不忍。可是男女之事，除了当事人自己想通，旁人也是劝不了的。南宫行不忍再见萧白如此自伤，故意转了话题，“渡客，听说你这次来见我是为了打通海上丝路。”

听南宫行提起公事，萧白果然不再沉湎于儿女私情中，坦然道：“是。渡客现在官拜大司农，在其位谋其事。现今朝廷国库空虚，急需开源，通商是立竿见影的良方。可惜，我朝和北胡不睦已久，北边的商路早已断绝。至于西边，也因为西出玉门之路常有北胡侵扰劫掠，也不便大规模通商。”

南宫行笑道：“所以你的朝廷决定走水路。”

萧白点头，“是。但是东海，南海，碧落海三海都被海龙王家族掌控，想要走海上这条路，还要大哥高抬贵手。”

南宫行盯着萧白，问道：“是你的朝廷求我，还是你——萧渡客在求我。”

萧白不假思索，“渡客现官拜大司农，在其位谋其事，自然是希望能解朝廷之忧。可是，我当年从这东海之上护送阿婉回长安时，一路上见多了流民、饥民，私心里也是希望能够打通这商路，解百姓之困。”

南宫行反问道：“打通商路，对你的朝廷有好处，对百姓也有好处，可是对我海龙王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便谈到利益，南宫行也是一派坦然自若。

“哈哈哈，不愧是海龙王！”见南宫行如此坦荡地谈论利益，萧白更加欣赏对方，“若大哥愿意为商路护航，每一笔收益，海龙王家族可获益两成。”

南宫行摇头笑道，“三成，这三成还是看在你萧渡客的情面上。”

萧白略一思忖，便爽快答应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萧白说着朝南宫行伸出手，南宫行也痛快地与之击掌道：“一言为定！”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年东海初见时。

萧白没想到海上丝路之事竟在三言两语之间就解决了，心情大好，“大哥，可愿和渡客共饮一杯？”

南宫行却道：“才一杯？必须千杯！”

“好！”

两个人在甲板上对坐而饮，风高浪急，不时有海水溅到两人身上、脸上，两个人却都是毫不在意，只一杯接一杯地对饮。

南宫行笑道：“如果阿婉和红玉也在就更好了。”

萧白也笑，“红玉那丫头可还惦记着大哥你的‘醉生梦死’。”

南宫行拍掌笑道：“等什么时候，你带着阿婉和红玉一起来，我带你们去鲛人海市喝。说到红玉，不知道那丫头可嫁人了？”

萧白有些诧异，他还记得当年南宫行曾向阿婉开口讨要红玉一事，以为南宫行不过是一时兴起，毕竟他可是海上的王，想要什么样的红颜美人没有。没想到一别三年，南宫行竟然还记得红玉。

“红玉还未嫁人，只是……”萧白有些为难道：“在归途中，红玉替阿婉挡了一支毒箭。我和阿婉都以为红玉已经没了，没想到那丫头也是福大命大，竟然被毒王的徒弟救了。孙大夫悉心照料红玉半年之久，后来又一路送红玉回长安。”

见萧白不再往下说，南宫行自己接话道：“看来是英雄救美之后，小丫头动心了。”

萧白笑道：“或许只是感激罢了。大哥，你知道的，渡客一向不太懂女儿家的心意。”

南宫行听出萧白话里的萧索意味，也不再执着于自己的事情，转而关切道：“你和阿婉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白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说到这里，渡客还有一件事要请大哥帮忙。”

“但说无妨。”

萧白直言不讳道：“当年我和阿婉从清江里老家出发，为避人耳目走水路回长安。当时我们搭乘的是一艘大型商船，原本会在钱塘港停船补货休整。但是船还未及入港，尚在东海时，便出事了。那夜风浪大作，我们搭乘的商船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海难。”

南宫行笑道：“所以船毁了，你和阿婉也被卷入海浪中，在海上漂流了七天七夜，直到我捞起了你们俩。”

萧白摇头，神情肃然，“大哥，你莫要开玩笑了。那晚发生了海难不假，大船也的确是被风浪裹挟，迷失航向，触礁而沉。可是，害得我和阿婉被卷入海中，差点葬身海底的却不是天灾，而是**！”

萧白逼视着南宫行道：“大哥，当年东海海难的真相，我想你这个海龙王不会不知道吧。”

“哈哈哈！”南宫行大笑起来，“渡客，你此次不远三千里来东海见我，果然不止为了打通海上商路一事。”

“当年我和阿婉回帝都，九死一生。若不是那场意外的海难，想必在船上，我和阿婉就已经被那些人杀了，抛尸东海。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但是当年那些人一路上穷追不舍，必要至我和阿婉于死地的情形，渡客还记忆犹新。不查出幕后真凶，恐怕后患无穷。”萧白郑重一礼，道：“还望大哥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