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要求并不意外。
这个时代喜欢数学的人不多,在科举盛行,读经史子集能够扶摇之上的年代,喜欢自然科学的人就像是一个个孤岛,在茫茫的海洋中独自安静而沉默的进行着自己的研究。
不管是在朝在野,多半都是安静而沉默的。
因此偶然于路上遇到另外一座孤岛,总忍不住想要张望一二。
老妇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她这个年纪原本不该四处奔波,只是儿子在东京做官,人情往来总是欠缺些,她不放心,便携带着孙辈前去坐阵。
谁料途径此处能看到这些算术题,便忍不住见猎心喜,想见见出题人。
唐二牛见这老妇人谈吐不凡,犹豫片刻之后,却还是找了个有空的闲汉,帮他传了个话。
见与不见,得阎娇娇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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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娇娇是在店铺的后院里,在一堆麻袋中,见到了那位老妇人和她的孙女。
时间太赶,见面太随便,只能因地就简。
“老身姓贾,家父贾宪,曾任左班殿直,外祖父楚衍,曾任司天监丞。”老妇人自报家门时,目光中自有一股殷殷期盼,但是看到阎娇娇一双茫然无知的眼神时,目光不由得黯淡了下来,“你没有听过?”
“抱歉,我的算学是家父胡乱教的,并不曾拜名师,也不太了解国朝的畴人。”阎娇娇有些歉意的回答。
经过宋江的科普,她也知道这个时代还是有数学家的,古代天文历算之学,由专人执掌,他们专业研究精深,往往世代传承、积累,被称为“畴人”。
老妇人既然敢自报家门,那么可见她家在这一领域还是很有名的。
但无奈古代的科学家们一直不被重视,历史上少有记载,阎娇娇又是个文科生,因此对此全然不知。
“那令尊可是沈氏族人?”老妇人又问,目光重新热切起来,“我先前也拜读过沈公的隙积术和会圆术,果然极其精妙。实不相瞒,我父亲之前在这个上面也多有研究,他的“增乘开方法”和“增乘方求廉法”与沈公的隙积术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的目光太过热烈,已经超过了一个老年人应该有的生命力,面对这双眼睛,阎娇娇很难说不。
但她的确不是。
阎娇娇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不……家父姓阎,只是个伶人罢了。”
老妇人坐在那里,一身的精气仿佛都散光了,过了会儿她才摆摆手,苦笑着说道,“伶人,伶人又如何,伶人也可以喜好算学的……父亲早说过,算学不分贵贱,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她说完了,却又坐在那里,人还在,似乎魂却丢了一半。
阎娇娇看老妇人如此,略略一犹豫,便提议道,“您可有什么题目?咱们一起做做?”
数学这种事情,攀家世,论门派,都复杂了。
不如做题吧。
阎娇娇作为一个理科生,好歹是系统学习了高数,立体几何,线性代数、概率论等等。在后世可能是“略知一二”,但在这个世界,应该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老妇人没有想到阎娇娇会出这个提议,微微惊讶的看着她,然后却是笑了起来。
“老身的确是有几道题目做不出来,唉,一二十年了……之前忙于主持中馈,替儿孙谋划,也只能在闲暇时钻研一二,数十年过去,竟然毫无寸进。”她一边说着,就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毛边小册子,“我这里有两道题,劳烦您帮我看看?”
阎娇娇接过来看,册子保存干净整齐,毛边是因为主人反复把玩摩挲导致,册子里面干干净净,用黑红两种笔迹写着题目与解答过程。
从简单到难,却都是开方根有关的题。
阎娇娇最初看的很快,但越到后面,就看的越慢。
到最后,她翻到了最后,看到一道没有解开的题目,便捡了石头在地上演算。
是一道开七次方根的数学题,很抽象,以及……就算是在阎娇娇那个时代,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出来的。
她很诧异,在这个时空,竟然有人已经开始研究这种数学了,并试图把他公式化。
阎娇娇拿到题目,先把文字翻译成自己习惯的阿拉伯数字,然后开始演算。
她算的不快,因为习惯问题,她将所有的步骤写出来,再擦掉,再写出来。
一行行,是外人看不懂的天书,却是数学人的情书。
最后,她松了口气,有些疲惫的写出来了答案。
老妇人一直在她旁边蹲着,看她演算,等她报出答案之后,却是顾不得答案的对错,只是抓住她的手问,“这是什么?”
“这是梵文数字。”阎娇娇想了想告诉她,“我是跟寺里的僧人学的。”
其实阎娇娇使用的不仅仅是阿拉伯数字,还有大量的数学符号,但是她决定还是将这个全部推给印度数字。
大家普遍以为的阿拉伯数字,其实起源于印度数字。它由古印度人发明,后由阿拉伯人传向欧洲,之后再经欧洲人将其现代化。人们以为是阿拉伯人发明的,因此将其称为“阿拉伯数字”。”
数字是数学发展最重要的工具,简单易书写的数字以及符号,让许多需要抽象思维的数学公式变得可观。
早在公元8世纪左右,也就是唐代的时候,阿拉伯数字(印度数字)就随着佛学东渐曾传入过中国,但并未被当时的中文书写系统所接纳。大约在公元13到14世纪之间,也就是宋元时期,阿拉伯数字由□□教徒带入中国,亦未成功。明末清初,中国学者开始大量翻译西方的数学著作,但是书中的阿拉伯数字都被翻译为汉字数字。直到清光绪元年,原始版本《笔算数学》对引进的阿拉伯数字作了介绍以及使用,阿拉伯数字才正式被国人接收。
这是一条原本可以避免的弯路。
老妇人抓着阎娇娇的手,没有说话,她只是如痴如醉的看着地上的过程,半响竟然流出泪来。
“为什么让我看到它……又为什么让我,在这个时候才看到它……我蹉跎半生,全然无功……父亲,母亲……”老妇人喃喃自语,竟然抱着阎娇娇大哭起来。
阎娇娇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慌乱的抱着老妇人,示意她带来的小姑娘搀扶一下,同样痴迷看着地上算式的小姑娘也才恍然大悟的醒来,抱着祖母,第一句话却是,“祖母,我想留下。”
“留下?”阎娇娇一头雾水,老妇人却是停止了哭泣。
“既然见得这些,我就不想走了。”小姑娘扯了扯祖母的衣袖,看着她,一脸渴望的说道,“反正我也是个无用之人,去了东京不过徒添烦恼,你就把我留在这里吗?”
这语言大胆而直白,让老妇人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等等,什么留下来,我这里……”阎娇娇赶紧出声,避免在不知情的时候甩下什么大锅,却不料小姑娘当下拿出袖中的那张纸说道,“你这里不是招伙计吗?刚才那两道题我都做出来了。”
“这只是报名,并不代表你能过后面的考核,而且就算你考过了,我作为东家也有拒绝的权利。”阎娇娇解释道,然后为了避免麻烦,她再度把话说清,“我招的是账房先生,需要有一定的算学基础,但不代表有算学基础就要能做好账房先生。”
“那你教这种算学吗?”小姑娘期待的问,大有阎娇娇敢说教,她就立刻去学会计的架势。
“不教。”阎娇娇摇头,诚恳的说,“我是个粮商,你瞧,我是以做生意为主的,不是教书先生。”
“哦。”小姑娘露出失望之色,但是片刻之后又振奋起来,“那你家缺丫鬟不?我可以应聘。”
“你?”阎娇娇看着她那双一瞧就没做过什么活的手,无奈的看向老妇人,“老夫人,你劝劝你孙女吧。”
老妇人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听到阎娇娇的话才回过神,看向自己的孙女,话语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可想好了?你知道留下的话,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知道。”出乎意料之外的,小姑娘非常认真的回答道,“爹爹和大哥不喜欢算学,一心钻营做官。二哥天赋有限,祖母老了……若我不再学的话,曾祖、曾祖母、高外祖父的绝学就失传了。”
“我是个姑娘家,他们从小就说我是多余的……多余的好啊,我既不必去光耀门楣,也不用读书考科举。我跟着去东京,也不过是做个无所事事的小娘子,在后宅里做我压根儿不喜欢的绣花烹饪,年纪到了嫁给一户人家,然后生儿育女,接着就要忙于养儿育女,管理内宅……那样的日子,祖母你经历过,我母亲正在经历着……然而我不想过了。”
“祖母,世界上过着那样生活的女子有那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就让我去走一走没有别人走过的路吧。”
有一个喜欢半夜12点打电话的老板和总是在deadline之前搞事的同事,更新只能断断续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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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其实写了很久,主要是我对宋元数学家们的著作……em,看不太懂
后来问了下学霸小伙伴,证实了我们那里的高中,的确是只教到了开三次方程。她说高次方程根太多,也没有固定求根公式,不适合高中。
勉强痛苦的写了。
之所以写,就是觉得宋元这波人的学术水平,达到了让我吃惊的地步。但是可惜,大部分只有姓名,生平很少,女性连姓名都没有。
老妇人的母亲,是楚女,中国历史上第二个被人记住的女数学家吧。
但很可惜,没有留下名字。
她叫楚女,是因为她是楚衍的女儿。楚衍是宋初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在司天监,负责推星历。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他的女儿在史书上只有短短的六个字“传父业、善算数”。
她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在于,在那个时代识字都很少的年代,她能因为家庭优势和个人天赋,接触到数学,并达到“传父业”的水平。
但她也是不幸的,因为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在那黑暗中就如同一盏微光,风一吹就灭了。
别说楚女,楚衍本人的生平其实也很少,他被人知道,是因为他有个出色的学生叫贾宪。
但贾宪其实也不太被人所知,他的作品大多逸散,能被人所知,就是因为杨辉在他的基础上做出了“杨辉三角”,写书时引用了他。
“杨辉三角”又叫“帕斯卡三角”,也被称为“中国三角”,在计算机领域据说有很大用处(我一文科生我不懂数学也不懂计算机),贾宪做出来的时候,比西方早了七百多年。
宋元时期数学发展的很迅速,北宋有楚衍、贾宪师徒,到后面宋元四杰,秦九韶,李冶、杨辉、朱世杰,都在高数的领域里努力攀登。
想象了下,在宋元那种颠沛流离,战火纷飞的时代里,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研究着那些“于国于民无益”的数学?又是如何在黑暗中,独自行走到了那么远的地方
不由得想起了何夕写的《伤心者》。
我是一个庸俗的实用主义者,但是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数学真的很浪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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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多余